我以前从来不知道有Juan Rulfo(胡安·鲁尔福)这位墨西哥作家,但我喜爱阿根廷文豪Jorge Luis Borges(博尔赫斯)已有大半生之久。近日惊闻博尔赫斯曾经把鲁尔福1950年代的小说《佩德罗·巴拉莫》(Pedro Páramo)誉为世间最伟大的文本之一,我当然不可不注意。
本周看Netflix所推出,根据这部小说拍成的同名墨西哥电影,顺理成章。《佩德罗·巴拉莫》其实早在50多年前就已拍过一部,还参加过1967年的康城影展。这次由著名电影摄影指导Rodrigo Prieto(罗德里格·普列托)执导的2024年版算是旧典新诠。
魔幻聊斋
我们品味《佩》这部新片,不难感觉到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寂》(甚至是《霍乱时期的爱情》)的影子。这也难怪,毕竟鲁尔福被人视为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开山祖师之一,马尔克斯那一套多为遥相私淑的成果。
《佩》最显著的特点,是在叙述上打乱按时间顺序开展的线性结构,今时与往昔相杂交错,并又合乎墨西哥文化精神地打破生死界线,将活人与死者的世界完全重叠,若无其事地在名为科马拉的荒废小镇上混合无间。以中华传统的眼光来看,这等于是人鬼不分,遍地魅影妖气——不过这样的表述未免过于贬斥,出于文化偏见。毕竟魔幻现实主义很多时候并非为魔幻而魔幻,而是要借此抒发对于文化特性、民族性或历史氛围的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悟。(大家看近年来的世界时事,是不是经常会有“怎么会如此莫名其妙”、“太魔幻了吧”之类的感叹?我们推而想之,对魔幻现实主义的视角应不难理解。)
话虽如此,普列托这次把《佩》魔幻的一面拍得特别黑暗骇人,终究出乎我的预想之外。影片的故事从一名男子按照母亲临终的吩咐,到科马拉寻找父亲(即地方霸主佩德罗·巴拉莫)讲起,从一开始就在语音及影像上尽显阴森,仿佛往下将是一部猛鬼片或连环杀人罪案悬疑片。果不其然,影片的前半部竟然很“聊斋”,一步步把我们送入极可怕的鬼蜮天地。普列托似乎无意翱翔于文艺片的同温层,而是有掺和恐怖片,趋近通俗口味的想法。
知性耗尽耐性
恐怖意趣基本上到下半部就绝了,重点转向追述本片中心人物佩德罗·巴拉莫的事迹。当然,前后两半存在着有机的联系:一整个小镇徘徊不去、无法安息的亡魂,无非都是佩德罗一生之罪孽与悔恨的土壤、种子、枝叶、繁花和苦果。
佩德罗与科马拉的兴衰一而二,二而一,让人窥见墨西哥一般老百姓对某种社会现象(即群众持续受地方强人操控宰割)的习惯性接受,不强说悲凉而已自悲凉。“佩德罗”意指“石头”,“巴拉莫”意指“荒地”,主人公的姓名早已预示了悲剧性以及本片魔幻变身的最后一个镜头。
笼罩众人(包括神职人员)挥之不去的人生之痛苦与罪恶感,还有对原谅或赎罪的追求及执意拒绝,也是贯穿本片的重要主题。片中的两句警句——“生命除了罪恶,还能是什么?”/“我(不相信有天堂),只相信有地狱”——都已说破一切。我们若是结合生死阴阳混沌如一的那些怪象,领会消化了这几层意思,可能会想起道家古籍《列子》中几句蛮可怕的话:“可以生而生,天福也;可以死而死,天福也。可以生而不生,天罚也;可以死而不死,天罚也。”
把《佩》看到这里已经够了。只不过本片情节的推进方式对于好些观众或许过于知性,从头到尾不断迫使我们经历“先感迷惑,继而恍然大悟”如此一放一收的循环,容易把我们的耐性迅速耗尽。人物众多且出没频繁,我们只看一遍的话,容易搞错,因张冠李戴而徒增疑惑。
此外,《佩》有时会在最意想不到的节骨眼上蹦出一连串毫不保留的情色表现,较为敏感的观众恐怕要有心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