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工作者遇上有钱人,是“陈腔滥调”(参阅《茶花女》“My Fair Lady”和《风月俏佳人》“Pretty Woman”)?可这回的《阿诺拉》(Anora),却不是终究“中了豪门大彩”的“圆梦女孩”,倒像是《风》片被现实撕碎后的残骸。2023年康城影展评审视之为影坛新高峰,将金棕榈奖颁给了它,而品味逐年提升的奥斯卡金像奖也对它青睐,在来临的第97届颁奖礼入围最佳影片、导演、原著剧本、女主角、男配角与剪接奖,普通观众却可能只看到情色与无聊。
如果说片中的安妮(Mikey Madison麦琪麦迪逊饰)只是个冰雪聪明,手腕高明,想摆脱底层生活的纽约脱衣舞女,她的故事或许不过是一则浮华堕落的都市寓言。但电影层层揭示,她既非逐利的投机者,也非等待拯救的灰姑娘。误打误撞嫁给旅美俄罗斯富少艾文(Mark Eydelshteyn马克埃德尔斯坦饰),似乎跨过“社会流动性”的门槛,以为她能顺势攀龙附凤。可现实撕开幻象,她是自己,还是豪门标准塑造出的陌生人?她以为自己能翻身,还是始终活在一场“精神自慰”里?
随时可被丢弃的棋子
电影以近乎冷酷的耐性,一层层地剥开安妮的幻梦。她在脱衣舞台上游刃有余,能勾住男人的三魂七魄;然后在艾文家中则努力装出女主人的姿态。然而,影片不断展现她错判情势的瞬间。她试图用俄语向艾文的家人自我介绍,以示“融入”,却换来一句“你不需要学俄语”。她没意识到,她只是艾文对父母、家族表现叛逆的工具,一枚随时可被丢弃的棋子。导演没有急于揭穿这一切,而是让观众比她更早察觉现实与幻觉的落差——直到豪门反扑,她才发现,她的“独立”“聪明”,在真正的权力面前不堪一击。
中段,富豪家族的“打工仔”——艾文的母亲派出的保镖和管家,登门驱逐安妮。一场令人啼笑皆非的“清理门户”行动展开:三个彪形大汉,竟被这个身材娇小的女人折腾得狼狈不堪。她踢翻大汉,玻璃茶几破裂,保镖满脸是血,场面荒诞又带着一丝绝望。她的“魔音”般的尖叫穿透耳膜,令男人们不得不找条丝巾把她的嘴堵上。这是影片黑色幽默最集中的一场戏,她试图挽回命运的最后挣扎。
这一幕的摄影机语言尤为冷静,没有煽情配乐,没有慢镜头,而是用手持、近距离的伪纪录片风格,宛如一个目无表情的旁观者,记录她被豪门体系无声抹去的过程。而这一点讽刺意味更深。他们来自前身是“共产主义老大哥”的俄罗斯,却深谙如何精准执行资本主义的秩序维护。这场戏既是她的个人失败,也是金钱、权力如何维系自身运作的缩影。
反童话打破幻想
但电影没有停留在这一刻。导演在结局来了一记180度转向,让整部电影不再只是阶级寓言,而是变成关于认同与救赎的更深层思考。这个转折被影评人称为“升华了整部电影”,让观众在最后一刻才意识到,安妮最终得到的,或许并不是另一个男人的慰藉,而是某种她从未拥有过的东西。
有人说此片是反童话,是《风》片的“反义词”或“对仗”,其核心并不只是打破幻想,而是揭示幻想何以如此诱人。像所有经典的“从贫民窟到宫殿”的故事一样,安妮的失败不是因为她不够聪明,而是因为她误判了游戏规则。她渴望成为真正的玩家而不可得,但她一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甚至在被艾文家族剔除出局时,也不愿接受现实。导演没有将这场冲突拍成沉重的悲剧,而是用黑色幽默与伪纪录片手法,将一场阶级暴力演绎得既荒诞又真实。
这或许是本片为何能拿下金棕榈的原因——它不是关于胜利或失败,而是关于权力如何无声地运作,关于一个人如何在幻觉与现实间挣扎,并最终被现实吞噬。相比之下,奥斯卡跟它“对上眼”倒显得有些意外,因为这部电影既不符合主流商业叙事,也不符合“女性奋斗终获成功”的励志模式。它解构童话,却又不完全脱离童话的影子。
这究竟是一次对经典母题的惊世解构和再情境化,还是披着艺术外衣的老调重弹?也许,这个疑问本身,就像电影里的安妮一样,在现实与幻想之间游移。
《阿诺拉》目前在The Projector不定期公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