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我今天怎么说》——话语不是用听的,是用看的?这部以听障者为题材的港片,最迷人的一场戏,发生在大牌档的宵夜里:两男一女围桌,仿佛一场小型“语言沉浸课程”。

三人如同代表“三大听障族群”——素恩有个健全的虎妈坚持要她融入主流社会,自小配戴人工耳蜗(只能听到约70%的声音且有杂音)、学读唇语,尽管说话像老外硬说粤语的口音和语速;子信的父母都是听障者,把手语当母语;Alan则是“双语精英”,戴人工耳蜗而能说话,又跟子信从小是死党而手语也“溜”,能“听见两个世界”。

素恩早前担任人工耳蜗代言人,一句“愿世上再没有聋人”,激怒“我是聋子,我骄傲!”的子信。但这顿饭是两人和解,相对而坐,Alan居中,原想当两人的翻译;子信笑着阻止,要考素恩手语。素恩这时收起巧笑嫣然,正色摘下人工耳蜗,电影声轨上嘈杂的大牌档环境声音戛然而止。

导演把观众变成“语言断裂”中的新手,让观众跟随还不会手语的子信一起猜意思。(天下一电影公司提供)
导演把观众变成“语言断裂”中的新手,让观众跟随还不会手语的子信一起猜意思。(天下一电影公司提供)

“语言断裂”制造共情

人说科技赋予沉浸式学习;可对素恩来说,卸下科技才是沉浸。素恩走进了子信的世界;导演的处理更是要把观众也带进她的世界,体验她的“牙牙学语”,连字幕都用得像教学设计。子信放慢速度秀出一串串手语(如:“对不起,我迟到了。”),镜头却不给任何字幕翻译,素恩和不谙手语的观众都一脸懵圈。导演似乎在说:“别急,先品尝陌生。”——这是语言学习者最真实的困境。等到素恩推敲手势、眼神、上下文,用手语复述(如那句“对不起,我迟到了。”),再用手语回复(“没关系”)时,字幕才姗姗来迟,好像老师在等学生把答案说完,才揭晓正确答案。

这样的字幕节奏,就是一场“可理解输入”式的体验课堂:学会多少,就翻译多少;看不懂,就让你继续看、继续猜。观众在素恩的成长里,也成了初学者。这不仅是信息传递,而是一种极高明的共情。导演不把观众当作听障故事的旁观者,而把我们也变成“语言断裂”中的新手,重温初学新语言的挫折,与习得之后的喜悦。

拥有精算师学位的素恩却被安排做小助理,电影也讲一群听障者的生存困境。(天下一电影公司提供)
拥有精算师学位的素恩却被安排做小助理,电影也讲一群听障者的生存困境。(天下一电影公司提供)

听障者的生存困境

电影不只讲一个人的语言挣扎,也不只讲一群听障者的生存困境。影片提到,早年的聋校为了方便主流社会接纳,禁止学生用手语,要他们戴人工耳蜗,学读唇语,开口说话,仿佛就能消除“不正常”的标签。结果,素恩拼到精算师学位,却只能被安排做小助理,成为公司公益招牌的吉祥物、摆设品;子信想考潜水教练执照,却因没安排手语翻译被挡在门外。社会似乎温柔,实际隐涵结构性冷漠:你最好尽量活动“正常”,别麻烦人家。

这些挫折,导演没有用愤怒宣言去拍,反而用一种灰度渐层的影像语言,慢慢渗进观众的感知。子信的镜头往往稳定,采用固定机位或广角的中远景,让他在街头、洗车场、海滩上,显得自足却也孤立,像个在安静海底漂浮的潜水者。他不怕被看见,却被社会定格在可见又不可听的世界。反观素恩,镜头常手持,特写中闪避游移,剪接也更快,似乎在呼应她不稳定的身份——语言刚学会一半,习惯被主流期待,又向往手语世界;像初学者站在多声道混乱的教室里,目光来不及追逐每一只说话的信“手”拈来。

尤其导演在关键场景常留一丝不顺滑的剪辑,哪怕已和解、已经学会语言,都还残存一点陌生,让观众和角色一起卡住,像在吞咽结巴的第二语言。这种镜头语言,比任何标语式的平权表态都来得深刻;它提醒观众,当你的语言要不断解释、不断被修正,哪怕再努力,也可能注定处在不被完整接纳的位置。那种被拍成可有可无的感觉,正是许多体障者最习惯也最无奈的日常。

片中的三角恋,其他论者批评只是偶像剧的妆点。在我看来,这是一种文化立场的缩影:Alan像社会期待的双语精英,子信代表根深蒂固的手语族;素恩夹在二者之间,必须从迷惘中锚定自己的身份。那顿宵夜,Alan居中当翻译,到最后默默退场,导演其实已交代清楚:并非要观众猜情感归属,而是要看一个学习者如何转向,一位朋友如何放手。爱情只是皮相,这部戏真正写的,还是“说话的人”如何在权力结构与文化归属间,学会倾听,也学会选择。

新加坡电影协会将于7月26日举办《看我今天怎么说》慈善放映会,为新加坡聋人协会筹款;随后8月间也将安排多场公开放映,均以粤语原声呈现。详情可上网:www.singaporefilmsociety.com/the-way-we-talk查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