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电影《街头顽童》(Urchin)开场不久,一名年轻邋遢男在伦敦街头低声向路人乞讨:“能不能施舍一点零钱,让我吃顿饭?”行人避之唯恐不及,有人皱眉闪避,有人目不斜视地快步走开。镜头远远设在街角,没有配乐,没有剪辑花样,却充满纪实张力。这可能是candid camera(隐匿相机)式的偷拍,记录不疑有他的路人最真实的反应。

这种手法并非首创——张艺谋的《秋菊打官司》是先例之一,当时已红遍华人世界的巩俐以村姑造型融入农村街头,竟无路人认出。但《街》的用意并非如《秋》的乡土风情,而是冷峻地划出一条界线:在闹市中央,一个“不正常”的人被瞬间推入社会的盲点。

“不动声色”手法动人

影片从头到尾不交代主角的来时路。他有没有家人?为何流落街头?无人知晓。这样的克制处理避免落入陈腔,迫使观众只从他当下的举止、挣扎去理解他。与其说他是一个具体的人物,不如说是被不断推向社会边缘的“生命状态”的载体。没有解释,反而更显压迫——这不是个体悲剧,而是制度性排除下无名者的日常。

他不是没有努力。曾因暴力行为短暂入狱的他,出狱后尝试当清道夫、厨房帮手,也发展过一段感情,甚至和女方家人相处融洽,还被女方父亲如请抽烟一般地请他试吸K他命,而他只是浅吸即止并未上瘾,显示他不是无可救药。可这些努力最终都被性格与处境一再击碎:他情绪化、焦虑,工作中屡屡失控。即便是愿意给更生人机会的老板,最终也只能无奈辞退他。他每次都差一点就走出来了,却一次又一次地被弹回边缘。

影片最动人的,正是这种“不动声色”。导演拒绝煽情,不倚赖配乐或戏剧化逆转,而是用日复一日的琐碎和疲惫来构建人物的人生坐标。主角不是沉默者,而是满腔情绪与语言的普通人:他抱怨、请求、咒骂、解释,也与人建立联系。他说很多话,却始终说不动生活。

这种写实传统明显承袭自Ken Loach(肯洛奇)与Mike Leigh(迈克李)。影片没有逆转胜,也没有社会之光来拯救他,而是让观众被迫陪他一再尝试、一再失败。到最后我们明白:在这样的处境里,活着本身,已经是一份全职工作。

《街头顽童》无逆转胜,也没有社会之光来拯救男主(右),活着本身已是一份全职工作。(新加坡电影协会提供)
《街头顽童》无逆转胜,也没有社会之光来拯救男主(右),活着本身已是一份全职工作。(新加坡电影协会提供)

影片保持某种真实重量

与英国社会写实传统呼应之外,《街》也尝试融入一些意识流与象征性处理。片中大约出现两三次的幻觉、回忆或梦境蒙太奇,不是全片的主旋律,而像是情绪溢出时的短暂插曲。有人批评这些片段与写实基调衔接得并不紧密,显得突兀;但换一个角度来看,这种点状意象的出现,反倒像导演留给观众的一道出口。它提醒我们,人物的痛苦不仅仅是现实的残酷,还包括心理的裂隙和想象的逃逸。这些小段落虽然谈不上震撼,但让影片不至于完全陷入冰冷的白描。

作为演员出身的Harris Dickinson(哈里斯迪金森)的导演处男作,《街》并非完美。剧情的可预测性,节奏的沉缓,象征意象的点到为止,可能让部分观众觉得诚意多于惊喜。然而从另一个角度说,这种“不惊艳”,恰好是影片的底色。它不像某些议题片那样急于喊出结论,也不走煽情路线,而是以低调的坚持,让边缘者的日常在银幕上被看见。

具体来说,在摄影和调度上,《街》显得极为节制。摄影机常常保持中景与定点,不急于放大人物的痛苦,也不着意营造戏剧冲击。观众既没有被逼迫进入角色内心的强烈共情,也不会被过度美化的镜头牵着走。有人觉得因此欠缺视觉亮点,但也正是这种“不过度”的姿态,让影片保持了某种真实的重量。

因此,《街》并不是一部轻松的观影体验。它缓慢、沉重,却在这种节奏中酝酿出力量。看完后,你可能不会带走一句振聋发聩的对白,但会记住一个身影:在人流如织的街头,他站在那里,低声开口,却始终无人回应。当城市的表面已坚固成制度,个体的柔软该安放何处?

新加坡电影协会将在11月22日公开放映《街》,详情可在11月初上网:singaporefilmsociety.com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