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Noah Baumbach(诺亚鲍姆巴赫)从不掩饰Woody Allen(伍迪艾伦)对他的影响。新作《影星杰凯利》(Jay Kelly)一开场,就是片场不同人物各不相干的杂乱碎语此起彼伏,让人喘不上气来。镜头看似随机地摇摆跟从,却将关键角色一一带出;毫无逻辑的无聊闲话中其实埋藏着深沉的用心。一部探索“男人何时才能长大”的电影,就从这一堆乱糟糟中悄悄起步。

电影故事从一段看似搞笑的父亲跟踪女儿的欧洲旅程切入,缓缓打开男性成长最隐秘的一扇门——原来有些人,直到60岁才第一次学会长大(或是永远长不大)。而且事业的成功并不一定能让一个人成熟,真正逼人长大的,是那些无可挽回的遗憾。

George Clooney(乔治克鲁尼)赋予男主杰凯利一种优雅的疲惫感。他在片场结束拍摄的长镜中,被人群簇拥着穿过偌大的布景,仿佛从一段复制人生中撤退,却无法回到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欧洲的风光被拍得如明信片般浪漫,在火车上与普通民众的接触也温馨可人。可越是精致,越显得虚幻;越是温馨,越让人感觉疏离。流畅的镜头带着奇异的冷意,凸现出超级巨星的生活不是发生在当下,而是被保存,被收藏,被回看,却很少鲜活地爱过,恨过,痛过,放纵过。导演的镜头总喜欢从他身子后面拍摄,仿佛让观众跟随,却永远抓不住他的面容,显得决绝又飘忽。

“人生裂痕”不尽然可缝补

杰凯利真正的转折点,是那位伯乐导演猝然离世的时候。在举行葬礼的教堂里,光线从侧后方打来,人物面部隐于暗处。导演用强烈的明暗构图,把他刻意拒绝面对的过去,压回到阴影里,隐含着杰凯利早前拒绝对伯乐伸出援手的羞愧。他在聆听死者儿子的悼词时嘴唇轻抿,神情难以捉摸。镜头稍稍推近,但仍保留距离——这是导演始终保持的姿态:靠近人物,不评判也不宽恕,只让真实的情感尴尬地存在。

杰凯利在葬礼结束后遇见青年时期的挚友,也就是被他“偷取”人生的那一个。重逢场景近乎残酷。昏暗餐吧里,两人相对而坐,看似融洽欢快的遥想当年突然变调,克制的语气裹挟的却是锐利的怨恨:朋友用“你继续演,我只能看”总结几十年的差距,那不只是怨恨,还有对曾经触手可得的“另一种可能”的耿耿于怀。

鲍姆巴赫以此告诉观众:不是所有人生裂痕都能缝补,有些只能残破地携带着。

从控制到放手

影片最温柔也最动人的,是火车上父女相见的那场戏。刚成年的女儿旅途中迅速结交了男友,杰凯利表情尴尬地一边忧心忡忡,一边又故作开明;轨道旁的绿植不时遮蔽斜射的日光,让车厢里忽明忽暗;轰隆隆的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像是错位的心跳。导演用多种手法的加持,营造出角色成长的关键时刻——真正的成熟并不是完美地操控一切,而是要学会理解,学会放手。这部电影体面地从男性视角承认:亲密不是天赋,而是需要学习的能力。

亚当桑德勒(左)饰演的经纪人在片中是男主杰凯利(右,乔治克鲁尼饰)神话的建造者,也是代价的承担者。(Netflix提供)
亚当桑德勒(左)饰演的经纪人在片中是男主杰凯利(右,乔治克鲁尼饰)神话的建造者,也是代价的承担者。(Netflix提供)

Adam Sandler(亚当桑德勒)饰演的经纪人Ron(罗恩),成功地承担起整部电影静水流深的情感底色。他是杰凯利神话的建造者,是代价的承担者,也是时时刻刻“被需要”却不被看见的存在。他几乎总是在电话线上,耐心地处理时刻发生的“危机”,嘴角挂着笑容应对“主人”突发奇想的无理要求。然而也正是他,在杰凯利最彷徨、最众叛亲离的时候留下来,完成了对主角的最后一次托举。这次托举其实也实现了罗恩自己的成长。

《影星杰凯利》并不完美,但它呈现了另一种男性成长的可能——不是站在人生高处的回望,而是终于转身,看向那些曾被忽视的身边人。电影也没有将救赎作为目的,而是让泪流满面的杰凯利在全场雷鸣般的掌声中说道:可以再来一次吗?

片头Sylvia Plath(西尔维娅普拉斯)的名言“It’s a hell of a responsibility to be yourself. It’s much easier to be somebody else or nobody at all.(做自己责任重大。做别人或者做个无名小卒要容易得多。)”完美印证了电影主题。

人生的不同场景中,我们都在扮演各种角色。但在曲终人散,独酌无亲时,我们究竟该如何面对自己,面对那些曾因各种“借口”被我们忽略的事与人。对杰凯利而言,成长虽然来得太晚,但总算还是来了。男人总得在某一刻,为自己的人生担起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