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届台北金马奖颁奖礼后,甲上娱乐办了一场温馨庆功宴,四部片的得奖及入围者齐聚一堂,除了《好孩子》和《幸福之路》之外,斩获“最佳动画长片”殊荣的《世外》团队,也捧着金马奖座在现场开心庆祝拍照。
2025年第四届“香港电影巡礼”(HKFGP)在新加坡圆满落幕,《世外》作为开幕片,无疑备受瞩目。这不仅因为它是自《麦兜故事》,香港动画时隔24年后,再次于国际舞台大放异彩,更因为它背后包含一段特殊的“双城故事”——这部探索轮回放下执念并结合视觉奇观的作品,是由香港导演吴启忠与新加坡监制曾银阶联手,历经七年风雨打磨而成。
《世外》已创下香港动画影史最高票房纪录。
在拉萨尔艺术学院举行的大师班座谈会上,以及与《联合早报》的专访中,吴启忠与曾银阶细述《世外》“向死而生”的制作历程,更从这部作品出发,剖析亚洲动画如何在好莱坞模式引发全球观众审美疲劳的当儿,凭借亚洲文化的特殊性及灵活制作模式,迎来属于自己的黄金时代。
为讲好故事碰撞出火花
“如果你在七年前问我,会不会做这部电影?我会告诉你,应该快点开始,因为这行太值得了!”在座谈会上,曾银阶笑着说道,语气和眼神充满笃定。
曾银阶并非电影科班出身,他的入行经历带着几分新加坡式的务实与偶然。拥有技术管理硕士学位的他,早年曾与一群背景各异的朋友(有的学金融有的学家具设计)合伙在新加坡管理大学(SMU)行政楼附近的店屋,开了一家名为“颠倒”(Upside Down)的咖啡馆。那曾是一个孕育梦想的起点,但因理念“太超前”,咖啡馆最终歇业,但“颠倒”这个名字,却预示了他不安分的人生轨迹。
为了寻找出路,这群伙伴转型成立一家“什么都做”的制作公司,从广告、活动管理到企业视频,在摸爬滚打中积累制作经验。然而,曾银阶的野心是希望有一天能讲更大的故事,于是选择与伙伴分道扬镳,成立Silver Media,专注于国际合拍片。在一次于中东举行的影视展上,他遇到带着《世外》雏形的吴启忠和编剧杨宝文(Polly)。
当时的吴启忠,刚从香港城市大学创意媒体学院毕业。和许多怀着梦想的动画人一样,他为了生存不得不开设工作室接拍广告,为美容院修图、做特效,但他心心念念的,始终是用动画来说故事。为了这个目标,他成立“点五制作”(Point Five Creations),并决心要在商业广告之外,留出一片天地给原创故事。
两个来自新、港渴望突破地域限制,只想讲一个好故事的灵魂,就这样撞出了火花。“我们能合作,是因为价值观契合。”曾银阶坦言,在这个充满虚荣与伪装的行业里,找到愿意通过故事让世界变得好一点点的人,比什么都重要。
疫情催生分布式制作
《世外》的制作周期长达七年,横跨整个冠病疫情时期。对于一部缺乏巨资支持的独立动画长片而言,几乎是致命的考验。不过,也正是这场全球性危机,逼出亚洲动画制作模式的一次革新。
吴启忠透露,传统的日本动画工业拥有严密层级与庞大人力储备,那是香港或新加坡这类小市场无法复制的。因此,《世外》制作团队被迫走出一条分布式的生存之道。
“我们没法像日本吉卜力(动画大师宫崎骏制作团队)那样把所有人关在一栋楼里画画。疫情期间,我们建立了一个线上制作系统,通过IG和脸书寻找世界各地优秀的自由动画师。”吴启忠回忆道。
《世外》在资源和外力局限下,齐集一支名副其实的“联合国动画军团”。他们通过网络挖掘人才,不看对方是否在大公司任职,让作品说话。团队中有法国艺术家负责场景与角色设计,也有来自台湾、菲律宾的动画师负责原画。吴启忠提到,他们发现许多高水平的创作者其实是在籍学生,虽然缺乏经验,但凭借着对动画的纯粹热爱,最终完成了惊人的工作量。他和曾银阶也发现一个有趣现象,《世外》团队偏年轻化,平均年龄约28岁。
采取去中心化的制作模式,打破了地域隔阂,也让《世外》呈现出一种独特美学:既有日式动画的细腻,又有绘本般的质朴,同时融合多元文化的视觉元素。曾银阶认为,这种灵活性正是亚洲动画未来竞争力所在。相比于好莱坞日渐僵化,根据大数据基础创作的流水线,亚洲创作者更善于在有限资源下,通过协作与创意突围。
吴启忠最爱的两名日本动漫大师,一个是已故动画教父金敏(Satoshi Kon),另一个是近年晋升“宫崎骏接班人”之列的新海诚(Mokoto Shinkai);尤其后者初期创作时,在一个小小房间内一脚踢创作,让他深受启发。
亚洲动画凭差异化崛起
谈及全球动画市场的趋势时,身为监制的曾银阶展现出敏锐的市场洞察力。他直言不讳地指出,好莱坞正陷入一种“公式化”的死循环。
“现在的美国片商,很多是会计师和高管在做决定,而不是电影人。他们只看数据,不敢冒险。”曾银阶一针见血地分析道,“所以你看到无休止的翻拍、续集。以前成功的IP,即使观众已经疲劳,他们还是照搬同样的公式、同样的演员、同样的叙事节奏。”
这种创造力的枯竭,恰恰制造机会真空,让亚洲动画悄然崛起。曾银阶列举一组令人深思的数据:中国影史票房最高的电影之一是动画《哪吒2》,日本则是《鬼灭之刃》;印度尼西亚今年最大的电影是动画“Jumbo”;在韩国,漫改IP几乎占据流媒体的半壁江山。
曾银阶断言:“这不仅是巧合,这是一个趋势。”亚洲,甚至各地观众正在寻找新鲜的故事、新鲜的面孔,以及能够引起文化共鸣的好戏。好莱坞的衰退,对敢于讲不同故事的亚洲创作者来说,是最好的时代。
《世外》正是这种差异化竞争的产物。这部动画改编自日本作家西条奈加2012年的小说《千年鬼》,2019年先推出短片,之后再扩展成长片。它没有遵循迪斯尼式的合家欢套路,而是大胆触碰轮回、因果、愤怒、放下和自我救赎等,较富玄幻哲思的成人议题。杨宝文创作剧本的初衷,源于对好友离世的无法释怀,以及对社会戾气日益加重的忧虑。这种源自东方哲学的生死观,配合吴启忠独特的视觉风格,让《世外》在国际市场上显得独树一帜。
有趣的是,这种差异化甚至吸引来自沙特阿拉伯的投资。在东京电影节的创投市场上,团队意外地发现,尽管文化背景迥异,中东投资者却对影片中玄学的探讨,产生深刻共鸣,证明好的故事具备跨越国界的穿透力。
如果你是要静静地欣赏一件艺术品,动画这种媒介,观众看的不仅仅是画面,更是背后创作者那份艰辛的投入与情感的流动。——吴启忠
AI不可替代手作灵魂
在生成式人工智能(AI)席卷全球的当下,动画行业被视为受冲击的重灾区。然而,吴启忠对此却保持着一种艺术家的清醒与淡定。
他说:“AI在广告或须要快速产出的商业项目中,确实是完美的存在……但如果你是要静静地欣赏一件艺术品,动画这种媒介,观众看的不仅仅是画面,更是背后创作者那份艰辛的投入与情感的流动。”
他相信,未来的内容消费会更加分化。大众化的快餐内容或许会被AI接管,但真正能够触动人心,让观众愿意买票进入影院通过“仪式感”去体验的作品,依然需要人类的灵魂去打磨。就像《世外》里关于“心结”与“鬼之芽”的设定,便是对人类复杂情感的隐喻,是冰冷的AI演算法难以刻画的。
吴启忠比喻道,未来的娱乐体验将更强调“参与度”与“情绪价值”。就像人们愿意花高价去看演唱会与明星互动一样,手绘动画中那种不完美的、充满笔触感的痕迹,反而会成为一种稀缺的奢侈品。
小地区透过合制说大故事
作为一名新加坡电影人,曾银阶参与《世外》,对本地尚处于发展阶段的动画产业有着特殊的启示意义。
他说:“香港和新加坡很像,都是小地方,缺乏庞大的内需市场。”香港上一部成功的动画长片要追溯到多年前的《麦兜故事》,而新加坡的动画长片更是寥寥无几。然而,《世外》证明了,只要故事足够扎实,团队足够灵活,小地区也能通过国际合制,讲出世界级故事。
未来动画世界由年轻人当道,吴启忠鼓励年轻创作者不要局限于单一风格,要像变色龙一样适应不同的项目和题材,在实战中寻找自己的定位,不要小看任何一次做“配角”的机会。他以自己为例,2017年他因在香港丧尸片《今晚打丧屍》负责一段打斗动画,让资方看到他驾驭长片动作戏的潜力。
机会和努力是慢慢堆叠的,没有白走的路,或白费的功夫。可以说,《世外》的成功并非偶然,而是早在七年前就已开始的磨剑,待时机成熟一飞冲天。
戏院观影体验无可取代
《世外》的英文片名是“Another World”,在影片中是灵魂中转的驿站,而在电影外,它何尝不是亚洲动画人合力构建的一个崭新视界?登上更高舞台的交接点?
采访结束时,记者想起《世外》中关于“鬼之芽”的设定:当愤怒吞噬人心,人就会变成鬼。在现实的电影工业中,或许正因为有着像曾银阶和吴启忠这样,在资金断裂、疫情封锁的绝境中,依然死心眼地不愿放弃坚持下去,才没让才华被现实吞噬,最终在原本贫瘠的动画土壤中,开出了花。
正如杨宝文在剧本中写下的台词:“你要相信时间,相信自己。” 要在亚洲和东南亚创作出好的动画片,影人们无法置身“世外”,而应相互合作,打造既有在地独特性,又能引起跨域共鸣的说故事视角。如片中的领魂者“小鬼”与须要放下偏执的“小妹”一样,突破障碍,直达观众心中的彼岸。
面对低迷的电影市场,团队特别制作一支“戏院之约”的宣传短片,描绘“小鬼”穿梭香港闹市,赶赴与“小妹”的戏院之约。短片表达了吴启忠对戏院观影体验的热爱,“戏院是电影创作者得以展现细节的最佳场所。回到戏院——希望提醒大家,这份无可取代的沉浸感体验,正是电影院大屏幕、震撼音响,以及与众共享氛围的魅力所在。感受电影,而不仅仅是看电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