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维介:糟糠之食

岁月默默流转,糟糠也有登堂入室的一天。(黄意会摄)
岁月默默流转,糟糠也有登堂入室的一天。(黄意会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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糟糠的意涵压抑千年之后,与养生观念碰撞出火花,朝着转正的方向挪移了。岁月默默流转,糟糠也有登堂入室的一天。

新加坡未全速城市化以前,处处有村庄,蕉风椰雨还是个叫人熟悉的画面,人们对耕植养畜的活也不算陌生。那年头养猪,散户刻不辞劳苦从各处收集厨余当猪粮。要不,就捞起池塘里的布袋莲,切碎了混杂些许米糠或椰子粕,大镬熬煮,便能让群猪胃口大开,吃得啧啧作响。米糠、椰子粕和糙米,是半世纪以前农家喂猪的三大饲料,甘榜杂货店里都有散卖。

椰子粕,俗称“椰粕”,是用椰肉渣滓加工压缩成的猪料。粕,一如糟,是废料,让禽畜温饱,它全单照收。糠,也是糟粕,一样为猪所喜。多年以前,我观看外地的电视养生节目,医师极力推荐食用五谷杂粮,倡议多吃糙米,我不自禁有了小资的感慨:半世纪以前,一般人的观念里,主食就是白米饭或白米粥,糙米饭哪能入室登堂?人们的潜意识里,那是禽畜的专利。谁愿意活成畜生的样?

养生节目也提到米糠,说它有益健康,但只是一笔带过。听了,我脑海里盘旋着:它是否也是自己认知中牲畜的主粮?赶忙上网求索,确认了米糠也是顶好的养生材料。米糠,是谷粒的外皮层,碾谷之后留下的“渣滓”。把它加工研磨成末,可当牲畜口粮。“废物”,也因而有了附加价值。想起某年到金马仑茶园参观,讨教从茶叶到茶袋的制作过程。最后印度裔讲解员幽了一默,戏言被淘汰后的茶叶渣滓,都没浪费,今人赞不绝口的“拉茶”,用的就是上不了档次的残余粉末,算是它燃亮的最后一点豆光。

当年的新加坡河,流着黑水发着恶臭,无数苦力在舯舡与河岸窄小、陡斜的板条之间,赤膊肩扛沉沉百斤的粮包,倘若扛的是米糠,头发肩背都粘上从麻袋透漏出来的淡黄米糠,还附送活力爆棚的米虫。米虫令人烦,它钻进发丛里痕痒痕痒地,只能靠梳子把它原形毕露,倘若把它捏死,会赚得一股难闻的臭味。

米糠,即是糟糠,自古就被视为“粗劣的食物”,穷人的救命粮。

中文里的“糟糠之妻”一词,借指共患难的妻子。戏曲里不乏糟糠之妻的脚本,《赵五娘》最为人知。14世纪高明《琵琶记》写的就是高官蔡伯喈与赵五娘曲折的糟糠之爱。

蔡某赴京赶考,一举得状元,却被当朝宰相配婚,滞留京城,妻子独自在家乡伺候公婆,依然一贫如洗,婆婆却怀疑她背地里吃香喝辣。

戏文里赵五娘道:“不知奴家吃的却是细米皮糠,吃时不敢叫他知道。”

糠和米,本为一体,一皮一肉两相依,没想到经过处理,皮壳与谷粒分离,贵贱顿显,米贵而糠贱,赵五娘的家婆后来知道冤枉了媳妇,感慨而言:“这是糠,你却怎的吃得?”五娘如是回答:“婆婆,别人吃不得,奴家须是吃得。”这是催泪的台词,糟糠,哪是人吃的?诸君记得否,当年华校高中华文课本,有高明的《糟糠自厌》一文,通过戏曲对白,尝试让课堂里血气方刚的小子,收割“糟糠”的意义?

千百年来,糟糠一直是个下等标签,吃着没有尊严。赵五娘以谷皮米糠充饥,无限凄凉。但风水十年河东过河西,粗粮也有扬眉吐气的时刻。讲究饮食均衡,是小康社会太平世的追求,尚未进阶之前,餐食只能将就将就,没档次求取均衡营养。半世纪前落户甘榜的百姓,餐桌上常见清炒番薯叶。这便宜东西地里有的是,它生长快,有时挖了番薯再植,余下的番薯藤和叶子便打赏给猪爷们,人猪共享美食,堪称大联欢。那年头,番薯叶一般攀不上餐馆大堂,它是蚁民菜餸,菜市场里五分钱就一大把。谁料到它后来柳暗花明,闪亮跻身馆子菜谱,“阿公番薯叶”与“阿婆番薯叶”双双登堂入室,一路明媚风光。去年沧海地,今岁阡陌田,灰姑娘也有出头天。

过去许多人家的餐桌上,菜多而肉少,吃肉是一种念想。而今调门改了,少肉多菜成了主旋律,杂菜饭摊上不时听见冒自顾客口里的“少饭”诉求,暗示白米饭的地位已不似从前。糟糠的意涵压抑千年之后,与养生观念碰撞出火花,朝着转正的方向挪移了。岁月默默流转,糟糠也有登堂入室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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