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孩子纷纷长大,妈妈渐渐失落,仿佛只有猫可以慰藉心灵的空虚,郭宝崑细腻描绘的妈妈,从此每天到处喂着猫说着猫话,试图弥平社会失语的疏离。
公公去世后,婆婆总是挂念着那只小猫。除了是老人家某种补缺的夙愿,用一个尚存于世的实体,替代另一个业已骤逝的虚像之外,当中恐怕还有语言籍贯身份的养成和差异。在这个陈年唠叨夹杂了不同语汇腔调的故事里,简单而言,其实就是对于猫这类日常出没生活周边的物种,莫名其妙油然产生的嫌恶或者喜爱——我记得公公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客家话是:猪来穷,狗来富,猫来戴麻布。
我的客家话已经不太灵光,停留在耳濡目染的童稚阶段,这句据说是客家俗谚的话语念起来着实拗口,不过陈述的意涵倒也不需特别的发音,隐喻的贯通一目了然,不外就是用一个隐约抽象的虚体,置换另一个确切具体的实像。
穷人家养猪,富人家养狗,猫天性骄纵不给养,可是一旦家门口出现一只赖着不走,徘徊不去的猫,很可能表示大事不妙——这家就要死人了。
公公大概也是听他的公公说的,一句话漂洋过海几经流传,便成为了不可动摇的沉甸甸真理,甚至闪烁着某种传统智慧的暗金光泽。所以公公是相信的,只要一看到猫,马上随手抓起门边的扫把夹子竹竿之类的东西,朝着不知好歹的畜生,挥来挥去进行迷信的驱赶。
老家小镇古厝那一带特别多野猫,各种各样的毛色和体态,但是动作脾性几乎大同小异,看到蟑螂老鼠麻雀八哥便虎视眈眈扑上去,白天睡龙沟,晚上四处鬼鬼祟祟的跳檐走壁,然后在闷热深夜的幽暗之处,冤魂不散或者寂寞难耐地痒痒叫着。
“为什么每一只猫好像都一样的?”
“因为很久很久以前,他们都有同一个妈妈。”
很久很久以后,我在给小说班的同学上课时,想起了婆婆在很久很久以前,好像是这样回答我的。之所以会勾起如猫的往事,是因为有同学战战兢兢地举手问了我:老师,你是不是很喜欢猫?
我从自己确定自己很喜欢猫的这件事实,通过一些几可乱真的回忆和构想,仿佛被一种猫似有若无的气味,牵引出来的细微线索,抵达满布猫毛的凌乱之处,于是就当场讲了关于公公和婆婆的故事。
有一天家门口来了一只赶不走的小猫,公公狠下心肠将其抓住,包进了平常装米的一个大大粗厚的麻袋,牢牢捆绑在脚踏车前方的篮子,骑了大半天绕过小镇以外的大街小巷,直到一个看起来足够陌生和遥远的地方,便下车解开麻袋放出小猫,接着义无反顾地气吁吁骑回家,跟婆婆说,放了,没事了,肚子很饿。
不知道是不是这趟从太阳高挂直到夕阳斜照的体力操劳,或者是客家人老祖宗那句朗朗上口的话锋,果真存有那么一些不容置疑的,可以洞察人情和人世的蹊跷,公公没多久卧病不起,来不及送院就死在家里了。丧礼上,爸爸妈妈哭得死去活来,婆婆没哭,给我穿着的白衬衫袖子上,轻轻地别了一片象征我是孝孙的麻布。
婆婆是广东人,从来不信客家人的那一套,而且特别喜欢猫,从不管公公乖僻顽强的脾气,傍晚吃饱饭后,常拉着我一起去寻找小镇里那些悠哉闲哉的猫,把家中的残羹剩菜从几张交叠的旧报纸中泼出来,喵喵喵的喂食给闻声而至,渐渐靠拢的猫群。
这个老人与猫相知相惜的画面,有点像是郭宝崑的剧本《寻找小猫的妈妈》里的一幕,我于是又给同学讲了另一个的故事。当孩子纷纷长大,妈妈渐渐失落,仿佛只有猫可以慰藉心灵的空虚,郭宝崑细腻描绘的妈妈,从此每天到处喂着猫说着猫话,试图弥平社会失语的疏离。
《寻找小猫的妈妈》写于上个世纪80年代,多年以前我看过某个本地剧团演出的版本,比起我已经快记不起样子的婆婆,那个舞台上的妈妈更近代一些,更幽怨一些,似乎也更孤独了一些。
一切皆是命中注定,婆婆是这样想的,一辈子相依相伴的人,既然都不在了,情节的因果循环,当然无足轻重。我想婆婆的心里应该还会如此揣度,公公也是被装进了一个大大粗厚的麻袋,被带到了一个很远的地方,而那只从此之后不知何去何从的小猫,就像是婆婆的一个朋友。
这样很好,我给同学们开了一道小说的题目,开头必须是这句话:我有一个朋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