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开很多次。他回来过很多次。
后来。他决定要走远一些。
他希望她犹若一座圣殿。就算经历岁月与炮火——百年以前那位不知名的玻璃艺术家精心创造制作的彩色玻璃花窗,已经呈现裂痕且破了一角——她依然伫立,骄傲美丽而圣洁。
他不是习惯阅读或者使用文字表达自己的人。这样子描述一个女人的话语,他说不出口,也无法写在纸上。
但是他心里保有一座圣殿的影子。小时候懵懵懂懂,长大了竟然越来越清晰。
懵懵懂懂的时候,圣殿隐藏在紫蓝色云雾背后。偶尔在月光下,他看到她高耸塔尖的尖尖角;偶尔在夕阳里,他看到彩色玻璃花窗那边反射过来的七彩光芒,照耀在他脸上,让他禁不住眯起双眼;他从草丛里拨弄的小蜘蛛身上,或者一群男孩子伙伴们的喧哗中,抬起头来企图注视她。
少年的时候,他曾经不由自主地绕着她转。一圈又一圈。
他想要弄清楚她的样子,她真实的样子,还有在他心里,她的样子。
但是他从来没有办法真正靠近那一座圣殿,或者踏进她的殿堂。是因为她周围环绕着护城河吗?是因为他手里没有过河的工具吗?是因为他不是上帝指派的英俊王子?是因为他手里少了一把钥匙?
他想象殿堂里的情境。彩色玻璃处透进来光影,清晨的空气里尘埃飘扬,那是一种浪漫吗?雷阵雨时划过天空的闪电,让一幅幅玻璃上的映像,这一秒辉煌立体地亮起来,下一秒在轰隆隆雷声里灭下去,那是一场为他设计的表演吗?瞬间,他又被他想象的黑暗包围。无边无际。
那些彩色玻璃在诉说什么故事?那些故事里,可有他的身影?
他走开很多次。他回来过很多次。
后来。他决定要走远一些。
有时候,他感觉自己是一只大雁。翅膀硬了,就要飞走。远方,或许有他可落脚栖息的地方。或许,会有另外一座圣殿,等待他降临。在那里,他会是王子。
他化身大雁,挥动羽翼,飞走的那一天,圣殿正张灯结彩着。
他不忍多看。只能望向远方。出发。
没有什么地方可以留得住他,没有什么回忆可以牵绕他心头。他这样想着、坚信着、活着。一股傲气油然而生。
作为一只骄傲孤独而自由自在的大雁,他跟随他身体里上帝之手写下的密码,做着那些充满他的时间、用尽他精力的事情。有时候,他感觉自己身不由己,他说:我是行尸走肉。
在属于他的天空里,他似乎更靠近月光,更接近太阳,还有那些曾经笼罩圣殿的、划过天际的闪电,轰隆隆的雷声……只是他的想象吗?还是,他们曾经一起并肩看过那样的风景?
他善于躲避猎人的猎枪,玩弄他们视网膜被触动以及扳动机枪之间的反应的千分之一秒。他善于在迷雾中、浓得拨不开的聚雨云里,找到前进的方向。
他是一只头雁。他说:他已经忘记他曾经在一片草地边的薰风中欣赏她高耸塔尖的尖尖角;他说:他已经不在乎夕阳里闪动的七彩光芒。
但是,他没有找到另一座圣殿。却在一条明晃晃的小溪流里读到了圣殿的消息。读到了过去的讯息。
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回家的路。没有想到,那是一条沿着小溪流的路罢了。
他不记得圣殿前方有一条溪流。
他回来的时候。圣殿还是那样骄傲美丽而圣洁。花窗的玻璃破了一角,已经呈现裂痕。
但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不知所措的少年。他不再只能绕着她转着徒劳的圈子。他不仅有了过河的工具,还拥有了弥补一切瑕疵的能力。
他站在殿堂里,大声说:这就是我要的样子。这就是我想象中的样子。你看,白天,阳光从花窗的那一角照射进来;夜晚,我们从那缝隙里看得到夜空中一点一点的星光。
“我不再需要你来指派我,我不再需要你给的钥匙!”他对造物主宣布。
抑或是,你终于成为了可以被指派的人,可以被交托钥匙的人呢?他听到祂的声音在千山万水与殿堂里回应着。而她,才终于成了你要的圣殿的样子?
他踏出殿堂,看到那个女人在明晃晃的水边,温柔地唱着歌。
他叫她的名字。她转过来,看着他。她的眼睛里映着月光、晨雾、细雨。
他知道:他回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