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不够豪,不够深。初雪之后,竟在盼望一场雪飑?
入冬后养成一个习惯,每天在手机上看天气app的预报,12月17日多伦多的气象预报是:明天,雪,100%。
百分之一百?是说24小时连续下雪,还是整个多伦多都将下雪?
“整个爱尔兰都在下雪”,是乔伊斯《死者》里的一个句子。《死者》是乔伊斯短篇集《都柏林人》最后一篇。单色调的散文风格,黑白照片的效果。有人说它的主题是“雪,爱情,死亡”,而整本《都柏林人》里,令人难忘的正是那些被死亡感动的人的故事。《死者》结尾那段文字,读起来有一种安魂曲的音乐感:
“玻璃上几下轻轻的响声吸引他把脸转向窗户,又开始下雪了。他睡眼迷蒙地望着雪花,银色的、暗暗的雪花,迎着灯光斜斜地飘落。该是他动身去西部旅行的时候了。是的,报纸说得对:整个爱尔兰都在下雪。它落在阴郁的中部平原的每一片土地上,落在光秃秃的小山上,轻轻地落进艾伦沼泽,再往西,又轻轻地落在香农河黑沉沉的、奔腾澎湃的浪潮中。它也落在山坡上安葬着迈克尔·富里的孤独的教堂墓地的每一块泥土上。它纷纷飘落,厚厚积压在歪歪斜斜的十字架上和墓石上,落在一扇扇小墓门的尖顶上,落在荒芜的荆棘丛中。他的灵魂缓缓地昏睡了,当他听着雪花微微地穿过宇宙在飘落,微微地,如同他们最终的结局那样,飘落到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
乔伊斯这一名段,常被认为和《红楼梦》“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大结局异曲同工。相似吗?其实只在表面。
雪夜里重温在世爱尔兰作家托宾的《长冬》,再次读得透不过气来。酗酒的母亲在一个风雪天离家出走,被冻在山间不知何处的冰层下。长子无法找到她的尸体,唯有等待冰雪融化后追逐饥饿的秃鹫,和秃鹫抢尸。扣人的悬疑,深刻的人性洞悉,全篇弥漫在茫茫无尽的深雪里。那是我读过发生在下雪天的最伤痛故事。
当然冬天、大雪,并不必定指向悲剧和死亡。湖北作家李修文的随笔《羞于说话之时》很有意思,写自己在一个大雪天坐火车从东京去北海道:
“……黄昏里,越是接近札幌,雪就下得越大,就好像,我们的火车在驶向一个独立的国家,这国家不在大地上,不在我们容身的星球上,它仅仅只存在于雪中;稍后,月亮升起来了,照在雪地里,发出幽蓝之光,给这无边无际的白又增添了无边无际的蓝,当此之时,如果说我们不是在驶向一个传说中的太虚国度,那么,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有一对年老的夫妇,就坐在我的对面,跟我一样,也深深被窗外所见震惊了。老妇人的脸紧紧贴着窗玻璃朝外看,看着看着,眼睛里便涌出了泪来,良久之后,她对自己的丈夫,甚至也在对我说:‘这景色真是让人害羞,觉得自己是多余的,多余得连话都不好意思说出来了。’”
从未见过有人这样使用“害羞”一词。老妇对仿若异境绝美雪景的深邃“物哀”,让人震撼良久。作家写下这些,是否受了川端康成极尽虚无之美、洁净之美、悲哀之美的“雪国”意境的影响?
李修文这段,我是从四川作家洁尘散文《大雪是一种妄想》里看来。洁尘说在她所在的成都,雪是一种幻想,大雪是一种妄想。三年前也在北海道,她遇到了大雪,“从动态上讲,有飘雪,也有坠雪,从质地上讲,有粉雪,也有泥雪,从感觉上讲,是豪雪、深雪和广袤的雪。对于我这个南方人来说,实在是一场雪的饕餮。”这篇关于雪的佳作,敏悟独特新鲜动人。
这天,雪从凌晨就开始下了。天气预报是对的,整个城市,整个大多伦多,整个安大略省都在下雪,斜斜飘落的雪几小时后就覆盖了一切。后院栅栏上,前屋主留下的木偶猫头鹰也戴上了白帽子。正是周末,家里的大朋友小朋友照常去上音乐课,年轻父母之间流传的消息是:奥密克戎肆虐,小神兽们的学校极可能在圣诞假期后的1月关闭。
跑到外面站了几秒钟,感受雪片扑面的重量,小街对面人家门外,充气圣诞老人摇摇晃晃……想起美国新闻说,今年“圣诞老人荒”严重,已有几百个圣诞老人演员死于冠病。本地媒体则在讥嘲小特鲁多老调重弹:疫情的寒冬后就是明媚春天。
雪还不够豪,不够深。初雪之后,竟在盼望一场雪飑(biāo)?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