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凯德:青铜时代

(黄凯德∕绘)
(黄凯德∕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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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新加坡最古老的铜像是哪一座吗?”“莱佛士?”虽然八九不离十,但是仍然战战兢兢,心里跑马灯急转念书时背诵得滚瓜烂熟的年月和名号……

自从参加了一回新加坡河畔文化历史之旅,老李有事没事的,就喜欢问我一些关于新加坡地方文史的问题。说是求教,做做友好交流,切磋切磋知识见闻,其实比较像是临场出题,像是我有意无意的也会在上课时,突然大声背诵出自某篇小说的句子(比如:你如果认识从前的我,也许你会原谅现在的我),然后看看哪位同学曾经流连在那个故事的角落。

我对老李这个人所知有限,只知道他住在某大牌某楼层,猜是没老婆家庭,当公务员退休前和退休后,每晚都会固定在同个时间,到美珍记咖啡店吃煮炒晚餐,配一大瓶的虎牌啤酒。因为我们出现在咖啡店的时段相近,碰面久了便会点头打招呼,于是经常也会坐在一处;他吃他的干炒河粉或者海鲜烩饭,我吃我的排骨王饭或者什锦伊面,他喝他的虎牌啤酒,我喝我的Kopi-C。

根据老李兴致勃勃的转述,半天随团附导游讲解的行程,从驳船码头靠近麦当劳的那一头开始,沿着新加坡河畔热闹的地景,由南往北顶着晨早的太阳,行经旧时仓库改装成的那一排时兴餐馆,越过横隔河身临近中央商业区的埃尔金桥,再往下在政府大厦和皇后坊之间的景区绕圈,短暂停驻休息(这里拍照最美了),最后直抵富丽敦酒店,入内享用一顿丰厚的fusion无国界下午茶料理(单单这一顿就值回参团的票价了),大家抱着重新认识这个地方,果然不虚此行的心情,结束这场历史的踱步,归返日常庸俗的现实。

回来后除了念念不忘某位年龄相仿,身材娇小,气质出众,完全看不出实际年龄的退休单身女老师之外,老李便喜欢上了新加坡历史的考究。这样说也许言过其实了,老李不过只是胡乱的上网搜寻,浏览了一些维基百科的条目和博客的文章,大略摸清事迹的轮廓,时代的纹理,以及权力交替必然崩裂的矛盾与冲突,更重要的是,用心记住了关键的人名地名和时期,晚上在咖啡店见到了我,可以劈头便问:“你知道谁是拜里米苏剌吗?”

面对时光过去来势汹汹的进击,我一时还搞不清楚状况,眼珠受到挑衅般移至眼窝上端,尝试从那些零星无序,而且浅薄无知的所谓历史碎片和残影,仿佛在一片废墟之中,搜寻熟悉的残垣败瓦。这么一大串的音节,听起来像是那类厚厚的科幻小说未来世界的首领头目,要不然即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里,面对存在性焦虑的悲剧人物。

老李将我摇头傻笑的表情,诠释为解惑求道的渴望,于是滔滔不绝的从12世纪拉开序幕,从石叻到淡马锡,从满者伯夷到马六甲苏丹王朝,从《岛夷志略》到《马来纪年》,满嘴镬气油渍的,给我上了一堂海峡简史。

老李晚睡早起,不打太极不看实境剧,大把空闲时间如早午晚三餐需要填塞,我唯唯诺诺的受教,久而久之却是从老李口沫横飞的嘴腔深处,听到了历史跫跫的寂寞回荡。

时代是胜利者的见证,我已放弃任何咿咿呀呀的尝试,耐心等待老李扬帆迎来海风,带我徜徉几百年前环海纵横交错的水陆航线。直到有一晚,老李竟然问了一道我觉得能够直视着对方洋洋得意的嘴脸,而且准确无误回答的问题。

“你知道新加坡最古老的铜像是哪一座吗?”

“莱佛士?”

虽然八九不离十,但是仍然战战兢兢,心里跑马灯急转念书时背诵得滚瓜烂熟的年月和名号——1819年1月28日,东印度公司、威廉法夸尔、天猛公……我甚至还知道这尊青铜雕像已经上百年了,本来伫立于政府大厦前的大草场,后来才移至现在这个位置,日军占领新加坡时期,还被撬出来偷偷藏起,为免敌寇将铜像熔铸,制成蔓延战争的铁器。虽然我不晓得铜像由谁雕塑,但是如果硬要我讲几个出名的雕塑家,我起码还能举一些罗丹和亨利摩尔。

老李颔首微笑似乎对我另眼相看,可惜并未借此挥展一贯的话题,反而跟我细述了那一回新加坡河畔的文化之旅,他与退休女老师肩并肩的站在铜像之前,撑着阳伞拍了一张双人的selfie合照。

“那一刻,我们都觉得,莱佛士就像是一个巨人。”老李沉浸在一片维多利亚式,看似永恒而耽美的想象之中,夹杂了新的迷惘与旧的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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