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老地方——老旧至少小流连闲逛之处,如今难得有炽烈太阳高照,一片金光,仿佛可以暂时忘却其伧俗破败。那是几乎空留余船骸的陆上废墟。记忆有的都还在,可不能细看,依稀模糊有个样子,也就够了。岁末的疫情时期,稍有放松的缝隙,未到中午,人客满了。馆子幸好连旁边一间店也租了,当作冷气设备的别馆——原有旧址的挑高吊扇,蓝绿毛玻璃屏风,空气里懒洋洋,只是坐久了,也就热得不行。女跑堂过来写单子,友人要半只琵琶鸭子——其实他们家的八宝鸭是招牌菜,只是得早点预订:记得最好吃的是肚子里的八宝配菜,鸭肉软熟,极易入口,也没膻味,确实美味。女跑堂照例戴了口罩,脸色看不出,语气却不大耐烦,直问要不要捞生——广东人说的挨年近晚,人日未到就要鸿运鱼生了,生意越发难做。我要了个佛钵,她冷冷道:佛钵不美,点另一道吧。忽然忆及秀庭老师,那回午宴是收工餐,还是尾祃?这家惯用柴火烧煮菜肴的餐馆,买少见少,那次几个熟同事饭聚,也就约在这里。秀庭老师总劈头取笑,说我别再吃了,肚子有如大贾腹——身为弟子也能陪笑,没敢回嘴;他们家的白饭是蒸的,高脚的碟盘盛上来,看来不多,但吃着已经觉得很够,老法蒸煮,米饭也带着旧时代风味。
还是要了佛钵飘香,芋泥炸成碗状,仿照佛钵——其实我想吃的就是这个,里头的鸡丁腰豆灯笼椒倒是其次——那芋头软绵熟烂,到底还是好的。四周人声喧嚣,友人们即使有心聚谈话旧,也说不了几句,于是便低头滑动手机了。空气里传来老的喜庆时代曲:……有情的郎呀有情的姐,只爱团圆,不爱分离……秀庭老师最熟悉的年代,如果她在,自然会知道是谁唱的,是哪一部电影的片末插曲。多年前她提起《黑妞》,李丽华最后坐车离开,边笑边唱——事过境迁,竟然化身新年歌曲。她曾送给我一帧明信片,是黑白剧照,一对男女并肩演对手戏,男的是张瑛,女的不认识,背后印着《半下流社会》——那时秀庭老师说那是刘琦,曾经也来过南洋,一把秀发拨在一侧,目挑眉语,宣传上称她为东方梦露;秀庭老师道:刘琦也唱歌,低音得很,戏院登台唱的是《我要你》——她后来见我迷恋陈旧封尘的笙歌,时空外被遗忘的人物,也就不拘辈分,和我略谈一二。
友人买单之后,大家在步行至文莱巷续摊。店屋底下开着一家家小爿咖啡馆。也居然有烧肉干面包,这街头小食入驻,滋味势必大打折扣——这几年整个世界虽未必沧海变桑田,却也人心惶惑,骤然离去的渐多。闻得秀庭老师走了,我找出一小张她年轻时候的护照型相片,戴一个阔边眼镜,眼神稍带彪悍,嘴唇微丰,不是蔡琴就是山口百惠。我不信邪,要了一个肉干面包,不至于难吃,可却不知道哪里有问题,就不像是从前吃过的味道。她逝世前几年,已经不大认得熟人,友人校友拍来的手机照片:眼睛睁得大大,我看着好一阵子,才晓得是她。人间还在,记忆里的人影走远。不是梦醒,还是仍然在梦中?是一幅古庙里的壁画,时日渐久,色褪影渺,然后也就消失在荒草丛中。而文莱三巷其实是我小时候住过的所在,匆匆来访,也来不及告诉友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