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云:冰海下的亲人

1月17日,暴雪袭击后的多伦多中城住宅区。(余云摄)
1月17日,暴雪袭击后的多伦多中城住宅区。(余云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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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布雷顿角岛是子宫也是坟墓。惜墨如金的麦克劳德,所有书写都以布雷顿角为背景,都是给家乡海岸的挽歌。

“海湾中的浮冰上,从拉布拉多半岛漂来的海豹,如孩童般啼哭、呜咽……”

被信手翻到的这段话吸引,书是在乌节路的“卓尔”买的。只去过那书店一次,买过唯一这本书,因为书名之美,也因译者是陈以侃而从书架上取下的短篇小说集《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让我开始读加拿大作家阿利斯泰尔·麦克劳德(Alistair MacLeod,1936-2014)。

1月17日,一场“史诗级”暴雪加强风袭击多伦多,雪从人们沉睡的夜间下起,延续几十小时,最狂烈时雪毯不歇地卷过窗前,似乎要让你在瞠目中领悟什么是“雪飑”。降雪55厘米后城市瘫痪了两天,教育局罕见地宣布连续两个“snow day”(校车取消,学校关闭)。之后至今,街道和住宅区无不被小山似的雪墩围绕,不得不外出的车和人都在雪墙中缓缓穿行,羽绒衣的鲜艳将雪色映得分外皎洁,很奇异,整个城市景观都改变了。

雪量太大,拥有600辆道路扫雪车、300辆人行道扫雪车、200部撒盐车和1500名工人的市政部门也不得不承认,到2月初仍有居民在等待当局为街道铲雪。人的适应力也惊人,如今环境部再警告有20厘米降雪或零下二十多度气温,已当小case,老天有时漫不经心飘一阵雪片,或往阳光里洒点雪花,我都看成轻盈的雪芭蕾了。

然而雪凝结成冰,极寒天气把我等不驾车人士封在了屋里是真的。同样在北美过冬,本也读着麦克劳德的朋友电话里吁叹:“严寒冻骨,麦克劳德越看越冷啊!”我笑回:“那你就等春暖花开才看。”

正读短篇集里的《船》。小说里“我”的父亲,曾渴望上大学,爱看杂志听广播,会和儿子聊《大卫·科波菲尔》,却宿命般做了一辈子渔民,艰辛劳作养家。“他的晒伤往往是叠加的,旧伤未去新伤又至;嘴唇干裂,微笑就会出血;他的两条手臂,特别是左臂,会突然布满能滋出盐水的疖(jiē)子。”11月尾的大西洋,灰色浪头高矗,海水刺骨冰凉,读高中的儿子和父亲一同出海,掌舵的他一个转身没见到父亲,明白父亲已经落水。如乔伊斯·卡罗尔·欧茨说,《船》是集子里美到最为毛骨悚然的故事,用符咒般的文字祭奠父亲的死:

“……往北十英里,父亲找到了。他曾多少次被海浪抛起,砸向布满乱石的悬崖,最终夹在两块巨石之间。他的双手双脚都已经被撕碎,他的鞋早被海水吸走。当我们想把他从石头间拖出来时,他的肩膀也在我们手中变得不成形状。海鱼咬掉了他的睾丸,海鸥啄走了他的眼珠,他曾经的面孔如今只见一团肿起的紫色皮肉,只有他白绿相间的胡须不问生死,继续生长,如同坟上的野草。父亲就躺在那里,腕上还挂着铜链,头发里长起海藻,他的身体其实没有剩下多少。”

麦克劳德是18世纪末来自苏格兰的移民的后代,在加国东部新斯科舍省风景奇崛,生存环境严酷的布雷顿角岛长大,繁衍多代的庞大家族中必有亲人殒命大海,因而写过那么惊人的“父亲之死”后,他再次在长篇小说《布雷顿角的叹息》中,让“我”的父母和哥哥从冰原坠落:

灯塔看守员父亲和母亲带10岁小哥哥科林走冰路回小岛,“我”和妹妹在厨房地板上玩游戏时,祖父在窗口看他们远去。“三个黑色的身影和狗儿小小的轮廓在一片白色之中是那么明显。他们走到一半时,夜幕降临了,于是他们在冰上点亮了灯,灯光从岸上都能看到。他们继续前进,突然灯光摇曳起来,近乎疯狂地跳动,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弧线后定住不动了。爷爷盯着看了一分钟,想弄清楚出了什么事,突然冲奶奶大喊:‘冰上出事了,只剩下一盏灯,灯不动了。’”

三人掉进了冰窟窿,只有科林随清晨的潮水浮了上来,穿着心爱的新大衣,还睁着眼睛。

麦克劳德看似无技巧的文字别具魅惑,那盏灯,那只狗,持灯走在冰上的族人队列,匍匐冰面的施救人链,守灵场景,都让人如亲眼所见。又像电影画面,悲怆而美。叙事粗砺又细腻,绵延的寒冷底下有一种难得的原始力量。

一生只写过两本短篇集,一部20万字长篇,麦克劳德凭此三部作品就在世界文坛占据一席之地。《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1976年出版后被译成17种文字,已成加拿大文学经典,在“红头发卡隆”家族故事中浓缩了200年苏格兰历史的《布雷顿角的叹息》则是他“传世之作”。

有人说,布雷顿角岛是子宫也是坟墓。惜墨如金的麦克劳德,所有书写都以布雷顿角为背景,都是给家乡海岸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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