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云:马里乌波尔的饥饿

(左)娜塔莎·沃丁的非虚构文学《她来自马里乌波尔》是寻根史家族史,也是一部20世纪东欧灾难实录。(右)亦已译成中文出版的《暗影中的人》是《她来自马里乌波尔》的姐妹篇。(互联网)
(左)娜塔莎·沃丁的非虚构文学《她来自马里乌波尔》是寻根史家族史,也是一部20世纪东欧灾难实录。(右)亦已译成中文出版的《暗影中的人》是《她来自马里乌波尔》的姐妹篇。(互联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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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饿威胁的记忆将参与反思和重铸,度过这个严酷晚春,有什么东西肯定已经不同。

前几天有个新加坡朋友问我:上海人确实没东西吃吗?只是吃得不好,还是——真的在挨饿?

一个好问题。

正翻着一本书。2017年以德文出版,2021年3月在中国大陆推出中文版的《她来自马里乌波尔》,作者娜塔莎·沃丁(Natascha Wodin,1945-),是二战时从乌克兰的马里乌波尔被送到德国的“东方劳工”后代,其家族历经苏联和纳粹德国的双重碾压和凌虐。出版社以“德语版的《巨流河》”“一经出版即被译为多种语言畅销全球”为号召,但更多读者包括我,是因俄乌战争爆发,近日“马里乌波尔”成为国际新闻焦点后,才注意到这本豆瓣评分9.1的非虚构文学。

读着书,朋友的那个问题不时绕在耳边,让我不禁回望90年代之前在中国度过的三十多年。我的幼年,中国曾发生“三年自然灾害”,因为幸运地生活在上海,大饥荒时没有挖草根啃树皮,当然更不曾像莫言那样饿到吃煤块。记得当时两岁小妹妹向外婆哭叫“一塌糊涂不要吃啊”,那“一塌糊涂”是一碗面疙瘩汤。文革中成了知青,缺油少荤常饥肠辘辘,但食堂里米饭馒头是敞开供应的,所在的牧场,除了每人每月几两猪肉,偶尔还有被淘汰的小牛肉打牙祭。所以严格来说我只是曾经“吃得不好”,并没真正挨过饿。

没人料到21世纪的中国第一大城竟有这样的魔幻。老人一天限定自己只吃四两粮食算挨饿吗?视障女子封在按摩店一星期靠一包挂面果腹算挨饿吗?住郊区的外省妇女拍视频呼救,家中断粮孩子没奶粉,算挨饿吗?没有天灾必为人祸。物质富裕的大都会居民本不该挨饿,可这个世界上,谁又理应挨饿?

看过一些包含了灾荒饥饿,或者直接记述动乱和饥荒的书:虹影《饥饿的女儿》、杨显惠《夹边沟记事》、杨继绳《墓碑——中国六十年代大饥荒纪实》、巫宁坤《一滴泪》……手中这本书还是刷新了观感。

娜塔莎·沃丁在德国莱比锡的强制劳动营出生。记忆里她有着动人美貌的母亲胆小自卑,常对女儿说一句话:“如果你看见过我曾见到的……”母亲36岁投河自杀,对她身世一无所知的女儿,成年后凭借少得可怜的线索,经过侦探般寻踪,一点一点将碎片拼接缝合。娜塔莎·沃丁挖掘出的家族过往是一个巨大深邃的谜,也是一则关于东欧苦难历史的寓言。《她来自马里乌波尔》并非饥饿主题,其中有关饥饿的描述却让人惊骇。

上世纪20年初,红色布尔什维克和白色近卫军的内战摧毁了马里乌波尔,私有财产遭剥夺,大资产阶级的外曾祖父母家被劫掠一空,众多外来者挤进华贵宅邸,混乱的城里城外食物渐渐匮乏,直至饿殍遍野。作者的长辈们为活命吃发霉食物吞乌鸦肉,最可怕的是这一段:

“很多人吃猫吃狗。所有的猫狗吃完了之后,就开始吃人。听说有女人用食物把孩子引诱到家中杀死,然后拿来做肉馅和肉排。玛蒂尔达(作者的外婆)把她从市场买回来的碎肉冻切块时,发现里面竟然有小孩的耳朵。警察根本找不到凶手。还有人说有个女人把自己的婴儿杀了,肉煮了,还把肉汤给另外三个孩子吃。而她自己走出家门,在一个废旧仓库里上吊自杀。”

二战后期,作者父母成了德国莱比锡军工厂的强制劳工,作为纳粹眼中最低等的斯拉夫人,他们的主要食物是一种所谓的俄国面包,由粗磨黑麦、甜菜帮、秸秆粉和树叶制成,极易引起肠胃炎。中午晚上各有一升浑浊汤水,里面能捞到少许白菜叶、豌豆或甜菜帮,汤里有虫子在游。一周一次肉,多半是低档肉铺的生马肉。

每天12小时劳作开始耗空母亲的身体,毫无人道的营养不良状态下,她脑子里只剩下了吃。“一站在流水线上,她浮肿的双腿就会刺痛,背也疼,眼睛发涩,耳朵里回响着机器的轰鸣声,一直到她在棚屋里睡觉时回声还在耳边。可能她饱受视力损伤、眩晕、肠绞痛之苦,但她强迫自己只想那块坚硬的、砂浆般的‘俄国面包’,她要把它藏在裤子口袋里,不让人偷走。”

相比而言,我曾经历的和上海最近发生的,不值一提?上海的饥饿和马里乌波尔的饥饿、莱比锡劳工营的饥饿,无法类比。

司马迁说:“王者以民人为天,而民人以食为天。”哪位西哲也说,老百姓没有饭吃是最可怕的事。“上海的饥饿”是短暂的,不久后沪上百姓又会回到晒花式美食、秀烹饪手艺的兴高采烈?但我相信,饥饿威胁的记忆将参与反思和重铸,度过这个严酷晚春,有什么东西肯定已经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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