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版的《恨不相逢未嫁时》怎么会逊色，那歌音更贴近人心，经过人事沧桑，流露的是物是人非、旧情难忘的复杂滋味。
记得1990年代看水晶写时代曲，他所谓的中国流行歌曲——说李香兰唱得“昆山玉碎凤凰叫”，是40年代版本《恨不相逢未嫁时》一曲。后来这初版出土，果然惊为天人了，乍现一句：冬夜里吹来一阵春风……果然玉回珠转，莺声云天滴滴溜溜如金音，时代深处埋藏多少宝盒碎玉遗珠，唯有等待霜露破晓欲曙天，才能听见沉沙旧歌。水晶认为时光分个楚河汉界，49年过后，50年代第二版重唱，大概连李香兰也没有了回天之力。而1953年雪莉山口淑子从巴黎转曼谷再飞香港来，穿和服在香港机场出现，微妙的表明国籍，之后在美丽华花园屋顶天台拍照：李香兰巧妙的换了洋装，套个白狐披肩，显示如今是国际明星身份，想必已然拍了西片《东方就是东方》（也就是《日本战争新娘》）——此刻报刊杂志自是用李香兰的名字。邵氏官媒《电影圈》全程报道，摄记张文杰在套间客厅拍了封面：李斜倚床榻，身后床头是一大把花，怒放菊花和红白剑兰相间……那时还没有花的忌讳，50年代瓶中供养剑兰，旁边有美人小立，是极为富足怡神的画面。李香兰用泥金条纹缎子作披挂，露出里内珠灰白色横竖图案旗袍，淡淡扬起七分脸，她本人就算是素，也似乎艳得离奇。莅港是演潘金莲，定妆照是内厅八角宫灯下、窈窕娇媚古装婢女。后来电影的歌曲流传极广：兰闺寂寂，夜迢迢，意中人隔断蓝桥，漏声儿滴碎了情苗……完全深闺情韵，迂回逶迤，纵然金莲内心情热如火，仅有春蚕吐丝叹幽怨，暗地里才有灵肉纠缠的。图片里也瞥见梁乐音，驰名《卖糖歌》作曲人——多年后新月唱片出土，冷门的《进酒杯莫停》被发现是金瓶梅电影里不予采用的插曲。玉手纤纤，人儿亭亭……探戈旋律回荡，仿佛超时空的乐曲，是过去《万世流芳》的卖糖歌花腔版模拟？不管剧情时代，就为了成就绮世歌伶一展玉喉？李香兰据说不接受，另找姚敏，方有了筝琶仿古的兰闺寂寂。她的悠然慢转，倾吐情衷，歌如心事，自比深宫怨女，是金盏玉液，轻溅点滴开了一朵朵芙蓉，纱帐里殷红而芬芳。
2014年夜来的花香消逝了。急就章而出书的纪念文章，为了应于自己的哀悼心情而买了——最近重看，吴思远那篇读至未半，腰骨不禁坐直了：这是我们可能并不熟悉的她。那种辗转托日本使馆办事的方式，调查了对方背景才约定会晤——为的是拍摄“有李香兰传奇色彩”的影片。自称是传奇，而且她当之无愧。她一人遭遇之菁华，化在数十人身上，也仍然觉得戏剧性。何况她如手执檀香扇，露出来的部分，是愿意让人见到的；例如手捧凤梨菠萝的李香兰倩影，是从前日据时期的台湾留下的，之后她未必想暴露天光下。美艳如猫，鸳鸯大小眼睛，似笑非笑，肤光赛雪，谜语样的身份，随时没入浓雾中，是个雾美人。然后在某时某日浮现冒出，一片辉煌隆重的旧历史背景笼罩，她重现人间，是浮世红莲，是瑶台夜来香，不容置疑置喙，一般人已然解读困难，何况容光艳色莺歌如天上仙葩，看不清楚真切，反而迷恋沉溺下去。吴思远夜里后来被带去了一个红色“沙龙”，天花板地板灯饰皆有红纱，人来了，电话也来了，是真实的李香兰来电，酒廊沙龙开播了她从前名曲的歌声，环回不已，电话筒里是她真人的低声歌唱，同步不同时空交错，让他迷离无措。读者如我，忽然记起友人赠我一本她的大本纪念刊，里头有筱世纪信摄影的几帧照片：一张是她躺下来，眼睛微闭，颈项套上一环环七彩珠玉宝石，宛如埃及艳后；另一个她是浓妆艳抹，钗横鬓乱，用手扯着，手肘遮掩镂空礼服的空白处，流露剧场式的情欲戏剧个性——那年是1970年，山口淑子不过半百，我不敢说是李香兰。李香兰这个名字大概从50年代末凝止停顿了，那个唱着时代曲的她：第二版的《恨不相逢未嫁时》怎么会逊色，那歌音更贴近人心，经过人事沧桑，流露的是物是人非、旧情难忘的复杂滋味。那一刻是真的，多少的甜蜜辛酸，失望苦痛，尽在不言中。唱得人的心底去了，是谜，是梦，只有抚慰的幻影叫人安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