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犯错,集体受罚,这是寸铁打成钉的过程。
56年前,我念初三。某日上作文课老师板书“国民服役的我见”,这题目读着鲜。“国民服役”是啥冬瓜豆腐,大家都摸不着头脑,如何议论?课室里便有了一阵小小的骚动。老师解题,直白国民服役就是当兵。这就好懂,大人们近日也聊着男孩18岁必须“做兵”的新鲜事,家长反应一般不佳。他们尝过战祸乱离,提及当兵打仗,肾上腺素便急速蹿升。至于国民服役的真谛,层次有点高,未经世故的青涩少年一时也吃不透。
那次作文,老师在黑板上留下几句名言,比如“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这一句小学公民课学过,有岳飞、文天祥的故事撑腰,一一记得就是;“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我头一回遇见它,不明其意,感觉它与从军报国相悖,便选了堂而皇之的“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作为引题,再把一两年前课本里《最后一课》中德国占领了法国某小镇,学生被禁在课堂学习母语的爱国故事拉扯进来,凑足字数交差了事。
许是扣题不紧,作文本发回时,我得分六十有一,低空飞过,勉强及格。老师在篇末以朱砂留下二字:加油。有鼓励力争上游的心意。那次作文,老师把最高分作品让同学传阅,我方知同学开篇就展现了政治正确的批判功力,把“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狠捅痛批,义正词严数落这等落伍想法“早该丢进历史的垃圾堆”。这批判段数太高,我尚未及入门,仰之弥高啊,学海无涯,自叹不如。
国民服役正式落实那年,我升读中四,班上的超龄生已经到国防部人力局登记,等候征召。同学间本就互通有无,各种信息日日游走于唇舌之间,那种苦日子就快变成残酷事实的感觉,令人担惊受怕又无比好奇,前路茫茫也得动身,几分无奈。那年华文课的作文题,仍然没有少去国民服役,老师说这是热门考题,再写一回不吃亏。
那时报纸上三不五时便刊登青年入伍从军的新闻,让众生强烈体认到服役是人生无法躲闪的义务。那时入伍当兵充满了仪式感,送行仪式通常在联络所举行,各路长官到会相挺,一众青葱男儿提着包包上了军车,家人列队默默挥手相送,仿佛奔赴前线,氛围有点悲催。生活中仪式越是肃穆庄重,越能催出压制于心底的情绪。当年集体送郎入伍的文图,记录了这段真实复杂的心情。
国民服役落实最初那三几年,母亲老担心我穿迷彩服的日子到来。她认定当兵危险,不安全。母亲的理解与她的战争经验直接关联;我没在怕,因为不识乱离的真面目。这世上许多事还是不知为好,不清晰能减去些许烦忧。
兵役制落实之初,人们对这新事物所知不多,伤亡消息入耳来,愁煞不少家长。通讯不发达,种种传言犹如哑子传情游戏,兜几个圈圈便严重变形。入伍头一个月,新兵不得返家,但允许家长周末到营探望。那短暂的三几小时,能让黏糊糊的焦虑得以稀释。
国民服役元年,我体壮如牛的小学同学赶上了当首批国民服役大头兵。某日我们在村口相遇,我简直认不得他。这是我第一次和当兵的对话,多少被他怔住。他说遇上了以色列教官调教出的兵头,惩罚方式无奇不有,他新兵课程要结业时还欠下上千个俯卧撑,苦不堪言。这是半世纪前的告白。半世纪后我们在街市偶遇,他笑言儿子当兵服役,那苦头天差地别。
我高中会考结束,浪荡了三几个月便接获大学录取通知书。其时我未及入伍年龄,因此得以先上学后服役。没料到,大一年考前国防部来函,告知考完试得入伍服役三个月,再返校继续学业。由于入伍人数不多,便免去了充满仪式感的入伍仪式,觉得挺好。无须劳烦家人相送,清早独自搭车前往国防部,点名后上卡车便直奔营地。干脆。到了营地,剃了头,就服从群体。一人犯错,集体受罚,这是寸铁打成钉的过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