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维介:水井物语

水井,曾是生活文化的老图腾。(黄意会作品)
水井,曾是生活文化的老图腾。(黄意会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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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边的生活画面,定格了远行人原乡的记忆。许多人生脚本,自水井起笔衍生;许多生活的家常里短,围绕在屋旁的井边流转。

两年前的某个黄昏,我独自到植物园外的小食阁买一段安静时光,一茶在手,摘下口罩,空气是自由的。半晌,迎面走来一人,给我招呼,是久违的雕塑家孙宇立。聊了片刻,我问起他在乌敏岛的那所度假锌板屋。“早卖了”,语调淡静无澜。

我惦着这所“沙厘屋”前的那口井。二十多年前,我与朋友数人曾到访这所靠近仄爪哇湿地的锌板屋。抵达时近晚,赫然发现屋前有井,往内探看,水位颇高,打上一桶,清澈透凉,便来了欢喜心,放下物件,迫不及待享受井水淋身的快意。众人在井旁,轮番把水往头上灌,从语调的急速飙高,便测出了地下水的冰凉,透心的快意引领我们回到了各自的青春流年。我那时离开村庄十来年光景,难得重温了打水淋浴的乡野乐趣。

我所在的村庄没有溪流,乡居二十余年,不曾与井断缘。自来水还没进村的年头,几乎家家一口井,还有一口及腰的大陶缸,无水时探头入缸,可以把玩自己制造的回音。陶缸,储存的是从公共水喉担挑回来的净水,供饮食用。其余生活上的洗刷、家禽的吃喝、地里瓜果的水供,全靠井的恩赐。可是大旱时水井罕见的枯,谁也没辙。公共水喉制水,凌晨四时许水喉边上已排出人龙,个个带着惺忪睡眼,静候水喉开闸。制水时期,家口雄厚的人家,可以使上车轮战;人丁单薄的小户,只能单刀赴会。1963年的大制水,老天爷用十个月的漫漫苦旱,让苍生感悟了水是命根的至高地位。

老家那口井,就在厨房边上。井的位置是半夜三更老爸陪着邻居江叔勘测确定的,我不知大人们如何探源打井,反正他们找到了井位,一路挖掘都是惊喜。为了它,父亲下足了本,用红砖从井底一路往上砌,井口也比一般的宽大些,这符合老爸的性格。这口井,是本家最精致的建设,它周边是三尺来宽的一圈水泥地,小沟渠绕着,排水良好。水井完工翌日,父亲往井里放了些许明矾,水更清了。

某日天降豪雨,屋里严重积水,我猛然发现丢在地上的书包湿了,急忙打开,居然蹦出一尾鱼。我捧着它飞速往井口奔,井里便添了新风景。翌年,天大旱,水位迅速下降见底,已经反照不出蓝天云影,忧虑跟着深邃了。我每天都不自禁地探看井底,但终究还是没了鱼的动静。

若干年后,自来水管入住村庄,扁担与水桶双双退役,家里的那口陶缸却留在澡房里。我贪恋井水的清凉,闲时便打水入缸,在大暑天独享井水的天然凉,直到搬离甘榜。

老家其实有两口井。另一口挖掘的时间晚些,样子粗陋。负责掘井的是我尊为“公”的长者,耳背、性情温和,但嗜酒。他比父亲长十来岁,长期打散工,有一餐没一餐地活着。逢年过节,父亲遇见他会邀约到家浅斟。我感觉挖掘第二口井,有父亲帮衬老乡的心思。

这口井小多了,就在猪舍边上。挖井时我上了初中,暑假动工,我和吴公一起干活,他挖土,我搬土,工作不算吃力,因为没有预设的完工期。小憩时,吴公不吝把自己当反面教材,老是重复着两个话题:要好好读书,别像他不识字没出息;别嗜酒,酒使人坏。我问他把钱喝光了,为何不戒?他听着只是咧嘴傻笑。小井完成得有点草率,深度比预期浅许多,因此混凝土井圈剩余两个。若干年后,吴公表达了落叶归根、回返故里的意愿,父亲张罗了他的归程,为他准备了两大木箱荣归故里的物资。一根光棍,离乡背井一甲子,他有幸回归他的来处。临行前我们在村口的咖啡店碰头,他重复了井边的告诫:勤读书,别喝酒。

背井离乡,是积淀千年的文化情结,定居狮岛一甲子的五四诗人刘延陵也借井留下了牵挂:“他却终归想到,石榴花开得鲜明的井旁,那人儿正架竹子,晒她的青布衣裳。”井边的生活画面,定格了远行人原乡的记忆。许多人生脚本,自水井起笔衍生;许多生活的家常里短,围绕在屋旁的井边流转。随着社会极速翻转,水井曾经浑圆的意象,早已萎缩成一个不起眼的小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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