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雁冰:很富裕,很贫乏

(洪杉杉摄)
(洪杉杉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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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一个情感与感受枯萎的城市立在那里。很富裕,很贫乏。

在国家美术馆展厅里看到了澳大利亚原住民艺术家 Lin Onus(简称琳)的一幅超写实风景画。画中数只游鱼在平静清澈的水中嬉戏,岸上的赤桉树在水面投下迷人树影;鱼儿亲吻水面四散开来的涟漪,让瘦长笔直的树干化为弯弯曲曲的水波。树干与水波之间,给人许多想象的空间。

那幅画色彩简单,是绿叶与树干与沼泽之间的颜色;绿与褐,弄不好就是一滩污水。但在琳笔下,大自然深浅交错,细致优雅。

秦说:我在京都的寺庙里看过那样的景象。我说:让我想起新西兰的水中倒影树(Ngaio)。

好像一切都安静下来。

不过,翻看艺术家的生平,却并不平静。生于1948年的琳,尽管母亲是苏格兰人,却还是饱受种族歧视的困扰,14岁的时候曾遭遇不公平对待被学校开除。一直到他死后,校方才对当年的事件正式道歉。除了社会的集体反思,也因为琳已经成为一名备受尊敬的艺术家,作品在全球展览,才得到这样的待遇。

不平静的人生,被歧视的少年,或许就在绘画里,找回了平静的世界。

后来在网上看到他的一件雕塑作品——一串倒吊在晒衣线上的蝙蝠。澳大利亚的策展人说,是大自然终于要回了被霸占的土地空间吗?还是原住民们借蝙蝠要回被霸占的土地空间?她说那是一幅充满幽默感的作品,很多当地人都会一再来看它,或带他们的孩子来看,看那一串倒吊的蝙蝠。

我没有站到那件雕塑作品前面,不晓得它会给我什么样的感受。其实一件作品对个人来说是好是坏,只要站在前面,打开自身的感受能力,问问自己是否有被作品触动,产生某种“引人入胜”的情绪与想象;如果你站在它前面,它就是一件死物,那么别人眼中再好的作品,对你来说也是没有意义的。

但像我们这样的城市,人的感受能力又剩下几成呢?不要说那种还需要文化熏陶去培养的感受力,就说说老天爷赐予我们的原始感受力吧。我们是否还在运用自己的眼睛、鼻子、耳朵、舌头、肌肤……去看去闻去听去品味去触碰这个世界?我们是否懂得自己的情感被压抑在身体里面的哪一处角落?懂得适时地释放它?是否认识自己情感酸甜苦辣的跨度与深度?不随意把它们扫开,说它们无用,然后正视它们作为自己一个地球人的一部分?

不过要看到启动自己感受能力的艺术作品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喜欢一样东西,和喜欢一个人一样,都很难。你很难才会看到一个你真正喜欢的人,你很难才会读到一本你真正喜欢的书,所以你很难才能看到一件你真正喜欢的作品。如果要你把它带回家挂在墙上,天天对着它,那么你对这件作品和它背后的创作者的要求,肯定又要高出更多。在美术馆里观赏,至少看完了,可以走开。想要再次面对的时候,又可以回去看。人与物、人与人之间,还是有很多相似之处。

而最能引发人的情感与感受力的其实是大自然。像是季节的变化,一片秋天的落叶和一朵飘舞的雪花,一场热带的暴雨和一株待放的木兰……这些只要处于某一处地理环境,便人人可以拥有的景象,却是一个忙忙碌碌、大自然被边缘化的热带岛国城市最缺乏的。因此如果你是一个天生感受力强的人,在钢骨水泥之间你很难找到抚慰身心、帮助你释放情感与感受力的事物。因为大自然并不存在,她没有办法围绕你,让你在她的力量里梳理自己的每一寸细胞,每一丝神经线。同时享受她的陪伴和抚慰。

同样的,在一个情感与感受枯萎的城市里,尤其这个城市还非常富裕,你很容易找到很多工作、项目、活动……来掩盖自己的情感、麻木自己的神经。而且正视情感与感受力是需要付出时间的。在时间等于金钱与权力的大城市里求存,不追求数目字与名衔,往往会被看作是个傻子吧。

看到一个高中女孩的一幅画。画里有一个呐喊的孩子。因为呐喊,整张脸都扭曲了。下面写着一行字:我有那么多的情感,那么多!我要和人分享,让人看见。但我却不可以!

女孩一心想要成为剧场演员。父母却对成绩优秀的孩子另有打算,不支持她的梦想。

父母们当作看不见。以为看不见也就不存在了,压下去也就没有了。因为他们自己也是这样长大的,这样活着的。

但怎么会就没有了呢?其实都存在着。都隐藏着。都压缩着。都害怕着。大人的,和孩子的。

不被正视情感与感受的少年,长成许许多多不懂正视情感与感受的大人。代代相传。

于是,一个情感与感受枯萎的城市立在那里。很富裕,很贫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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