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维介:缩小的书

缩小的书册,是生活里的另一种美学。(作者提供)
缩小的书册,是生活里的另一种美学。(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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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旧书缩小重版,也需要积极的心态浇灌,在极限的空间里经营出清晰的肌理,寸里有大千,求精的态度是关键词。

小时候,以为连环图(小人书)是世界最小的书。它12X9厘米左右的开本,不及普通书本的一半,握在童子手里,轻松自在,以为小人书就是为他们而活。我后来在车站旁的摊子上发现一种果脯零食,像美国葡萄干那样装在特小的纸盒里,还附送一册粗糙的迷你连环图,讲述刀光剑影打打杀杀的故事。它的开本更小,约只有一般小人书的三分一,皱巴巴薄薄十来页。这种花五分钱能吃零嘴又能看故事的兜售术,老摊主没打瞌睡时会落力推荐,确实能钓出童子们口袋里有限的铜板。这类连环图印刷粗糙,握在手里,了无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精致感。

我书柜里有40本迷你书,叠加起来大概只占一册《汉语大词典》的位置。它的书体略高于两节指头,面宽则两个指节不足,都是四书五经、古文歌赋与当代诗文的节选缩小本,五册一组,装在名片盒里。这些小本书,并非根据原著原文缩小印刷,而是攫取精华编印出版。它横跨古今,自《诗经》《楚辞》《道德经》而下,穿越《幽梦影》《围炉夜话》,再与现代的《毛泽东诗词》会合,悠悠三千年,浓缩眼前,收割的更多是趣味的心境。

得到这些微型书的当下,我闪过弄个迷你书架的念头,让它上架安身,活得更神气些。我毕竟是懒散人,忽悠生活数载,终归还是止于想,行动没跟上。某日取出阅览,见它添了些小沧桑——由于小书封面靠超薄的双面胶纸与书体黏合,经不住时间熏烤,若干册已经皮肉分离;封面上烫金的书名,一些落了漆,一些则全名湮没。我顿时动念,燃起修复它的欲望,让它皮肉重聚,再现金光闪闪的题名。

面对这套迷你书显现的老态,我倏地念及多年以前书业前辈杨老相赠的缩小版旧课本,即刻取出,查看它的体态是否依然可人。一切安好。我家某人将它收在一个适中的黑色纸盒里,盒面以银色水笔上书“袖珍本国语、微型尺牍”字样。

原本那天是感觉书房太乱,有如暮春三月,枝蔓草长,便决意收拾整理,清掉若干杂书乱册,腾出些许空间让新书户入住。才不及半个时辰,触及纸盒里的这些小东西,一头栽进去,便山高水远了。施施然复习了八册《尺牍》,把三个版本的一年级《国语》重读一回,身心畅然。这套众兴版的八册《尺牍》,是上世纪40年代供初小四年使用的教科书。我上过两年“尺牍”,那是个实用文写作科目。当年小屁孩觉得这门满纸半文言的功课太艰难,半世纪后重读,老式书函依然透着厚重的文言味。

《国语》课文自在多了。打开小课本,从“手,拍手,拍拍手”起读,当年的小不点就这样漫入中文世界,渐进游走于“老鼠怕猫,猫来了,老鼠逃;猫睡了,老鼠笑”;续而浸泡于浇灌了几代人心田的“排排坐,吃果果,你一个,我一个,妹妹睡了留一个。”汉字的韵律节奏,在缩小版的课本里静躺,待你鬓发花白后开展默读,有香如故。

这些9 X 6厘米的旧课本,是多年以前杨善才先生自印的非卖品。小书封面都印上“珍藏版”字样,泄漏了他的心情——没有欢喜心,就不会从封尘的故纸堆里捡拾旧爱,让好纸好墨,再现芳容。旧物翻新是一种热爱生活的体现,懂得品味人生,才愿意在由大缩小的过程里注入细致心思,把它提升为一件可以拈花而笑的玩意。

这让我想起初一《中华文选》里《核舟记》这篇古文,明朝作品,叙述当代雕刻达人王叔远将寸把长的桃核雕成精品的美事,我读罢才略知艺术是一种对极致的漫漫求索。工匠在不足一寸的桃核上镌刻文豪苏东坡、佛印和尚与词人黄庭坚在小舟上游览的情景。那艘桃核小舟,有窗有桨,有竹篷有茶壶,有手卷有对联,作者叹之为“技艺灵怪矣哉!”那正是只要匠心独运,即便一粒微尘,也能收纳三千世界的功力展现。

把自然界景观收缩,是精致美学的追求,将参天大树缩小成一尺之躯的盆景,带出的是人们对灵思巧意的折服赞叹。把旧书缩小重版,也需要积极的心态浇灌,在极限的空间里经营出清晰的肌理,寸里有大千,求精的态度是关键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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