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维介:最后的驿站

谢声远新作《最后的驿站》。
谢声远新作《最后的驿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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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步入耄耋花穹,渐渐淡化了忙碌的节拍,晨野鹤鸣声似远,薄暮蝉鸣仍意闹,我张望着,他下一站的风光。

夜未央,读文坛前辈谢声远(雨石)先生刚出炉的《最后的驿站》,以为是他的收官之作。旋即发现,封面右侧不起眼地竖着一行细小文字:人生八十集结之一。我明白了,列车还会往前开,此站之后,风光仍有。

八十人生,各人的画卷景色明暗有别,是峰峦叠嶂抑或一马平川,早早就潜伏在生辰八字里?他,1942年生人,赶上了风势交错的年代,《最后的驿站》首辑洋洋洒洒数万言,描述了他平生的起落,那不是“无灾无难到公卿”的道途。

仿佛风雨来了又去。声远呱呱落地于湿热的新加坡,适逢日军带来暴戾恣睢的腥风血雨。3岁那年,日本挨了两颗原子弹之后黯然投降。没料到,黄口小儿尚未尝到光复的胜果,便遭逢了母亲病故的厄运。父亲带着他和兄长离开狮岛,回返祖家福州,将他们交付亲人照看。9岁那年,环境风云开阖,父亲又安排他返回星洲,从此根扎热带岛国,弹丸之地成了他此后超过一甲子的生活轴心。

我与声远的文字结缘,始于上世纪90年代《联合早报》副刊。那时有个《艺海茫茫》的专栏新开张,栏主雨石,定期发表以艺术范畴为主的短文,说说艺术市场的奇花异石,聊聊收藏的苦乐,侃侃乐道文化人的风格,讲讲与八方艺匠的交往。那阵子我定时阅读它,饱尝了艺文的新风鲜味。在《艺海茫茫》专栏里,我对作者的人生背景所知不多,近日新书《最后的驿站》悄然绽放,刷亮了这片未曾上彩的空白。

我借助首辑《回眸天地宽》里的三四万文字,感知了声远童年时光的天花彩画,瞥见了他青青子吟,悠悠我心的求学岁月,以及他因学潮而遭逮捕囚禁的往事。我对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频仍的学潮逮捕行动闻而不详,但觉饶有趣味,求知口味偏重,对经历这段历史的热血青年穿风越雨之后,回放岁月胶卷的心情表述,有阅读的期待。

我所认识的前辈友人,触及当年那段浪里来去的经历,泰半三缄其口,或一笑置之,有风卷残云去,烟冷树苍苍,何堪回首的意味。这节人生,像似一幅情感厚重的生命油画,它掀起了大浪头,波平之后回首,是惶恐滩头说惶恐,抑或曾是惊鸿照影来?薄暮行经处,流光纷乱,声远不吝开腔了,在《最后的驿站》章节里。

我这代人上初中时,工潮学潮来到了台风尾的阶段,对反殖种种已然陌生,对新马合并木然无感,对骤然独立心湖无澜。童少时虽见过满街标语布条,但不解其中深切意涵;搭车经过罢工现场,已见稀落景象。《最后的驿站》留住了当年他在大学宿舍被突击被带走被关押的场景描述,为后来者提供了组装历史画面的文字积木。

声远在辑一“回眸天地宽”里的场景,掀翻了我童年零碎的记忆胶片,有两个画面,与学潮逮捕有关。少时听父亲讲述1950年代的华中罢课,大堂哥被警方扣留了,伯父一家紧张惶恐,三几天后他被释返家,便遭严加管束,连海外升学的梦也碎了。

《最后的驿站》里的《凭吊》一篇,附有一帧南大牌坊前横摆着一部高大镇暴车的照片,牵引了我的记忆——我童年时到云南园围篱外的亲戚家小住几天,日日在校园里进出,经过文学院长廊,一地碎玻璃;在女生宿舍前遇见学生与警察对峙,路旁停放着围上铁网的红色镇暴车和警察,氛围肃杀,童子望着心慌,赶紧走人。我乘搭绿色巴士3A路线回家,全车爆满,多是表情凝重的大学生。巴士驶出南大牌坊,来到裕廊路13英里半警署前,遇上警方设置的路障,大学生都被令下车,直接步入警署。我回到家,黄昏犬吠不断,但见三三两两的陌生青年朝村口走去,老邻在南大永祺厅工作,说他们是从南大学生楼后山出逃的学生。

旅行人生,伫立苍穹之下,经历一波又一波大场景,那是广角镜才留得下的画面,层次丰富,透着酸甜苦辣的皱褶。浪花碰撞后总是分开,人生场景终究会变化。进行曲式的激情消散之后,声远经营的艺廊霞光照人,他自白“赶上人生八十的最后驿站∕木斗车一路采摘∕所获在颠簸中一路丢失∕仅留下清晰可见的漫长人生轨迹。”而今他步入耄耋花穹,渐渐淡化了忙碌的节拍,晨野鹤鸣声似远,薄暮蝉鸣仍意闹,我张望着,他下一站的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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