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偶尔遭逢低落,对视片刻,灯影花光里,但恍然有花神稳坐,抚慰着红尘苦难之人。
以前的旧居有个天井,从楼梯外一个镂空花砖的墙壁,可以望见里内下午天光投射过来,地上一圈温温金阳,像炽热已过的炉炭,旁边花盆里养着一丛九重葛,紫红色小花牵扯串连,在光里摇曳生姿——我们家里说这是杜鹃花。张爱玲《第一炉香》开始葛微龙找姑妈,漫天漫野的杜鹃摧枯拉朽的烧下去,那时我读书不求甚解,夹缠不清,心想这恐怕也是九重葛……后来当然晓得,杜鹃另有其花貌。后来看红线女的文章,提及“勒杜鹃”,勒,就是刺,有勒的杜鹃,植物图谱又说是三角梅。女姐文章以花比拟,用勒杜鹃的坚韧不拔作为象征,自喻她百折不挠的艺术生活——只自此知道把九重葛叫做杜鹃,其实不算错。旧家住了几年,天井设大桌台子,当作裁剪台,大匹布料铺上去,老师傅手持电剪裁剪。空气里都是布尘布碎,角落的花也就不耐烦,自行枯萎而去。反正楼上种花,那时几乎不可行。之后搬到乡镇,屋前可以摆花盆,有时是暗红的月季,小小朵,味道芳香得不得了。门前悬挂一张浅黄竹帘,午后风吹帘动,地上花影斜斜晃晃,虽说是大热天,却有异样的宋词韵致。略微带着诗情画意的时刻,并不常有:宁静的花园住宅,只要附近开设修车或打铁的,有的特定将铲泥车开进开出,于是小山坡一排住屋吠声四起,那一家家庭院种满了所谓的富贵花,朵朵开足,也不过是拥挤的堆砌,即使花光烂漫,也就是寻常华人眼里理想中的派头摆设。而且有些人家永远不安于现状,挖补装修,门前有棵宝船花灌木,也觉得碍眼,连根拔起;不然就是大树秃头,原来为了景观开阔,雇人来砍斩,美其名是怕树高有风雨来袭,随时倒压。人性的风景,这时不要祈求美丽,但有顾念旁人少许,大概就不会恣意妄为的干涉了。
买了本王双启《花笺图说》,前阵子心事重重,也没去翻,后来随意看,这些旧时候的信笺,印上去的花卉作底,薄薄纸页,书信数语,是颇为风雅——有的印有梅花,如金冬心梅花笺,粉白底浅绯色老树梅花,他仰慕学道的白玉蟾,还特别题着“龙梭仙仿神霄散吏”,如此信笺,只怕不舍得在上面写字吧——如今正能量泛滥,每日网络世界流动着大批心灵金玉良言,作图设计,说些人生道理云云:什么有时帮人不必计较,帮了人就心安理得。另一边厢则说:别不珍惜别人付出,不珍惜,别人不会爱你。自相矛盾的隽言其实不相悖,因为随时有适合的状况可代入,配合各时各自的情绪。而且心灵长辈图,来得容易,日久只觉得这种方便的疗愈,不过是为自己的行为合理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