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宋玮:慢火车

从奥斯陆出发的火车抵达卑尔根。(殷宋玮摄)
从奥斯陆出发的火车抵达卑尔根。(殷宋玮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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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也不赶时间,慢有慢的好,至少窗外风景看得清晰些。

慢游者M曾经以为自己生长于一个没有火车的小岛。

孩提时代,时间慢,空间小。上学是走路的距离,玩乐是奔跑的速度,一天能覆盖的范围,总也离不开居住的社区。没有河水,但有山。

时间慢,去哪里都是走路,没有乘车才能到达的目的地,没有赶路才能解决的事情,除了一回发高烧要去诊所,罕有地坐上了三轮车。

空间小,生活机能应有尽有,以为那就是世界的全部。学校、杂货店、㗝呸店、报刊摊贩、社区联络所,不算贫穷也还是限制了想象。

必须自行乘搭巴士上中学以后,空间开始扩大,时间也随着加速,意识更逐渐拓展。中学大门前至少四条车道的马路,往鲜少涉足的相反方向,似乎有一个叫作火车站的地方,通往小岛以北的国度。

曾经是一家亲的那个国度,一般要穿透边境,只须驱车越过一道不长的长堤。火车那时有开驶吗?即使有,也只是提供跨国运输,而非岛内的日常交通。

火车那时有开驶吗?记忆不仅不可考,不须要知道的知识原就不构成知识。没有知识,哪来记忆,更缺乏想象。世界就这么丁点大,有如小岛的土壤,不足以支撑火车的存在。

于是,M对于火车从来没有想象。

由岛,至岛。大学时代远赴更北的、更大的岛屿;寒暑假偕伴同学四处旅行,火车始化身具体的经验。

虽然不算穷学生,车速最快的自强号总不会是首选;反正也不赶时间,慢有慢的好,至少窗外风景看得清晰些。

风景,果然是不同的。山线也好,海线也罢,轨道两旁似乎总是翠绿的稻田,远处有高耸的山脉,两种绿之间点缀着零落的建筑物。铁轨跨过高架桥,底下有小河或公路。河、水、山,终于都齐备了。

窗外不断后退的景物,像动画,似电影,但年轻学子不懂得欣赏,尤其成群结伴,更是肆无忌惮地大声交谈,玩游戏,吃便当。车厢座位还能180度回转,让两排朝同一个方向的二人座位,顿时变成四人面对而坐的卡位。

那个年代的火车总是摇摇晃晃。越是班次疏落的支线,火车越是陈旧,车厢也摇晃得越起劲。乘客稀少的路线,可以迳自通往最后一节车厢,开门目睹轨道与景物一起缓缓后退;车速掀起风浪,铁皮箱左摇右摆,身子也随之起舞。

风中的摇晃,不知道为什么,总让人不由自主地意识清醒,甚至萌生无常之感。年轻的灵魂,一下子就老了。

灵魂一老,好像就懂了一些事情。譬如说,侯孝贤的电影。大学时代躬逢的《恋恋风尘》,开场就是火车头的视角。火车从阒黑的山洞隧道驶出,继而再穿过或长或短的隧道。轨道依山而建,四周郁郁葱葱,车轮滚动铁轨的声响节奏不绝于耳。

画面切到男女主角在车厢里的镜头。明明有座位,但身着校服的两人选择站着,还一手捧课本,摇摇晃晃。

阿云似有心事,低头不语,阿远问说怎么了。今天数学测验题目都答不出来。声音有点哽咽。

不懂平常为什么不问我。空气凝结,两人皆默然。

火车抵达小小的车站,原来只有一节车厢。两人走在山间的铁轨上,阿远的肩上多了一包沈甸甸的米,阿云家的。

走着走着,看到前头的什么,两人脸上崭露笑容。晚点要放电影呢。

恋恋,风尘。这就是青春~吗,这就是爱情~吗,还是日常的尘埃日常的风,只要懂得平心静气,也就懂得珍惜眷恋。

从两人视角看到的前头,一条长方形白布幕横跨在轨道的上方,三个角落用绳子固定了,工人在强风中狂抓最后一根绳索。

天色暗了,风啪啦啪啦,白布幕猛烈摇晃,淡淡的音乐响起。从此爱上侯孝贤的电影,也爱上电影。

由岛,至岛。念研究所时脱亚入欧,到一个又更大的岛;搭乘火车的机会更多了,不只因为旅游,也为了兼课、开会、探访朋友。火车成为日常交通工具,似乎不再浪漫了。

直到有一天,研究所早已毕业多年后的一天,因为钻研缓慢电影,发现所谓的缓慢电视,其发源点为一条约七小时的火车路线,从挪威的奥斯陆(Oslo)到卑尔根(Bergen)。

慢游者M当下决意,总有一天,要体验这段火车旅程。

(作者为本地作家,出版有六本文集,其中《慢动作》(2017)一书入选该年《联合早报》年度书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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