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们的眼中,我也只是个悄悄走进街巷的游客,是一张陌生脸孔,多望一眼,相逢不相识。我没有回头,回头时,想必身后的年月梦华已苍老。

有时随人的车,来到此地州与州之间,收费站拐弯进了来,即见了灰蒙蒙泥地留着一排店屋。似乎地无南北,都有着这样的设计和长相的店,亦有熟悉的快餐店身影,躲在小镇小埠里,风尘烟沙里中很容易瞥见。更有一些几层楼高的铺子,在城市一角坐卧着,店楼顶上有弧形拱门,粉刷得不力,稍有青苔,已经显得残旧憔悴——想不到有次南下,南边也有这样的建筑,天气阴冷,微雨淅沥,更有一种难掩的怅惘:本以为离开都门,朴素乡镇倒也留着吉隆坡过时发展的痕迹,仿佛是冤魂未散,尾随着现形。老街倒是好些,短短的横街直巷,英殖民地的南洋一楼一底的店铺,存留到现在,比较有时代痕迹的,却是楼底五脚基经常悬挂一张帘子,是某个风砂丸的广告牌——里内不就是药材店?和城里的一脉相连,传承百子柜,可是很可能许多药材不齐全了,也许还来不及成为迷你杂货店的类型。如今角头的则是现代化咖啡馆,有拿铁,也有抹茶,此处自然也是确实而沉淀的闲情,而不是城里匆忙的喧嚣。面向火车铁路的也有一整排的旧楼铺,小花砖嵌地,蓝绿橙红的毛玻璃窗门——颇久没看到如此铮亮晶艳的毛玻璃了。一家家走去,假日的老房屋深锁,人在外面,唯闻里头燕子啁啾声,看空屋已然成了养燕之地了,凉天里雨滴落地,细雨湿流光,总有一些从前情怀浮沉不已,宋词里的惆怅旧欢如梦,散心却无端的心事越发重重。入夜吃个豆腐花,碗里有绿茶芋头粉圆和仙草,典型的台式甜食,几疑身在大商场。早上去了茶室,叫的云吞面,倒没有彻底南马化;四周广东话盈耳,或者要吃个茶楼点心,想必也是有的。仿佛不比从前,如今没有了地理距离,一个饮食名牌,进入各处,水银泻地,连味道的习惯也随时跟着改变。

近来去了母亲小时的原居地——过去默默无闻,如今似乎也成了打卡景点,邻近游客趋之若鹜。旧时海滨的华人新村,已换了一副新装。窄巷之间,汽车摩托车穿梭,住家屋有改装成甜食冰品的:我坐下来,吃了一客椰壳红豆珍蕊。用椰壳盛装,底下还有碗做垫,好像也只是一般,刨冰没有很多。顾客几乎满座,当然论起来,其他印度人专卖罗惹的,也必备珍蕊,吉隆坡老区有名的,几乎四五十年历史,换了别的人手,偶尔吃,到底不及从前。这家还有一种潮州芋头冰,也就另外买回去舅母家享用。这碗的芋头毫无沙绵软熟之感,隐然失去灵魂,旁侧的凉粉块和芝麻粉陪衬得可有可无。表弟看了,都说他们不吃的,不道地不在话下,而价格则其贵无比。外婆如果还在,多半会斥责。母亲带我们来这里,临走时总会拿了黑豆羹——小钵子的半黏稠黑豆糕,进口即觉得糕身结实,有豆香味。这“豆勒羹”大概只有外婆会做,她过世之后,有点无以为继了。旧屋不大,印象里过了中厅之后,厨房进去了,还有很深很阔呢,水泥地踩久了,地面倒是滑顺,靠近菜园门口处置一大龙纹陶缸,装着影沉沉的水,日光透过缝隙照进来,水面就是碎金流金——妈妈说这都是井水打来的。园里就有一口井,我记忆中这村里的供水一直有问题,家里有些钱的,几乎得要一架泵水机器,用来抽水什么的。楼上阁楼,以前母亲带我们来,就睡在这里:白天有点热,但是看见楼顶板条和板条之间,浮光舞尘,小时候觉得此地仿佛别有洞天,开阔无比,如果一般电影的回忆镜头,怕少不了设长轨道,让孩子来回跑动,楼板一片声响。我从来就是个孤独成性的,最厌烦小孩们的互相嬉戏,只有待在阁楼一时半刻,有时母亲在楼下喊,是说要开饭了——我回应,等一下。手上拿的也许是阁楼里随意捡起来的书册,是他们家里的学读注音符号:那个年代繁体字,拼音要会看会背,ㄅㄆㄇㄈ,还很贴心的提供近似音,玻璃杯的玻,破衣服的破,墨水的墨,佛像的佛……是啊,母亲的旧物里也有这么一本,她老了,走了,这注音符号也变成一个时代的证物。我重回旧地,老屋翻新,阁楼不在,只不过仅止于第二层楼。在人们的眼中,我也只是个悄悄走进街巷的游客,是一张陌生脸孔,多望一眼,相逢不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