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宋玮:慢生活

河流旁山丘上的小木屋。(殷宋玮摄)
河流旁山丘上的小木屋。(殷宋玮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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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是孤岛,也没有人应该独善其身;命运共同体的牵连,犹如深埋地底的网络线路,贯穿五湖四海,渗透日常生活。

时不时,慢游者M都会思忖,能否在这样那样的地方生活。

挪威那趟七小时的火车旅程,途经一条清澈的河流,周边山丘上有小木屋。那一刻,M和同行友人S几乎同时问对方:你能想象在这样的地方生活吗?

当时列车刚驶过北欧海拔最高的火车站芬瑟。从窗口俯瞰,小木屋位于陡峭的山丘,周遭也有一些房子,远处有建筑物较密集的小镇。

对于习于开车的S,这间小木屋的位置还说不上是与世隔绝。但旅游的此刻是

夏末,到了大雪覆盖的冬天,恐怕是另一番景象了。

由于不曾学开车,M的生活选项向来有所不同。不愿说是有所局限,因为以步代车也可以是一种刻意的选择。

在剑桥念研究所时,M首次体会到小镇规模的美好。生活机能都是走路可达的距离,时间自此以脚程为单位:从宿舍到市中心是20分钟,从市中心到系所又是20分钟;若要到3英里外的果园,沿着康河慢慢走,总不会超过一个半小时,就可以享用司康饼(scone)和英国红茶。时间,因而悠长;生活,也因此缓慢。

英国广播公司(BBC)的电视节目《逃到乡野》(Escape to the Country),每集由主持人带领打算从城市迁徙到乡野的人,参观三间房子,让他们估计房价,并考虑是否购买。参与节目的通常是退休人士,打算放慢生活步调;或者是有年幼孩童的家庭,想给孩子不同的成长环境。

动念移居乡野的人,对于未来的生活充满想象。从房子的地理位置到周遭环境,从屋子的大小、年份到隔间、设施,都有不同的需求:开放式厨房、明火壁炉、三亩地……各式条件五花八门。

但是,让他们霎时做出决定,甚至激动得落泪的瞬间,总会出现这样的说法:

我可以想象自己在这里生活。

《逃到乡野》的开头片,从冷色调的灰蓝城市景观,过度到暖色系的橘褐乡野风光,仿佛转换环境以后,生活即刻改观,岁月瞬时静好,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幸福快乐,童话故事永不言倦的承诺。一个人活得幸福有罪吗?这个话题,M和S在剑桥初识的25年前,其实已经开启。

记得当时是从英国作家伊舍伍德(Christopher Isherwood)谈起。他于1930年左右徙居柏林数年,见证纳粹主义的兴起;若干年后撰写的相关小说,于1972年改编为脍炙人口的音乐剧电影《歌厅》(Cabaret)。记得当时S说,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英国作家虽然活在太平盛世,却无法无视于其他地方的苦难,可说是处于两难状态。乔治威尔(George Orwell)即在同一年代到西班牙支援共和军打内战。

一个人活得幸福有罪吗?25年后重访此话题,望着火车窗外恬静美好的景色,M和S心中挥不去的是当下时局的阴影。

距离上述话题约莫100年后的今天,极右翼势力在全球多地抬头,不少时事评论员都以20世纪初的历史为鉴,企图警示世人。2022年初俄罗斯侵略乌克兰,后来甚至扬言不排除动用核子武器;一时间,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的可能性,已经不是无法想象。

即使是看似歌舞升平之处,马照跑舞照跳,也会有意想不到的时态发展。2019年香港爆发反送中运动,台湾插画家洪添贤以字体创作表示支持,挪用了据说是作家苏心的句子:“你所谓的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替你负重前行”,触动不少人心。

一个人的幸福,无论他察觉或不察觉,其实都难免受惠于他人的不幸或牺牲。没有人是孤岛,也没有人应该独善其身;命运共同体的牵连,犹如深埋地底的网络线路,贯穿五湖四海,渗透日常生活。

在欧洲,过去十几年的难民潮,逃避战火的、政治压迫的、气候变化的、食粮

短缺的,连绵不绝。逃生,说的是生存;生活,已经是太奢侈的想象,遑论幸福。

25年前的剑桥确实是岁月静好;记得当时从伊舍伍德谈起,不记得为什么谈起伊舍伍德。那个早晨,三个研究生,在宿舍的共用厨房里对话;才不过10月初,窗外中庭树木的枝桠,却都快光秃了。

此刻,在夏末挪威的火车上,车窗外枝叶扶疏;阅读与对话,和风景一样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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