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后三日,开始整理他的遗物,床边摆着几盒白兰地,是我妹妹先前送的礼物。她住在台北,每隔一段时间便用手机订酒,透过网络平台向父亲敬献浓情重意,虚拟与真实,本就可以双生并行。我在家庭讯息群组里开玩笑道,哈哈,想不到老豆有遗产,丧礼之后,大家把酒干杯吧。

其后闻说酒瓶是可以放进棺椁里火化的,等于陪葬,虽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但仪式有仪式的解忧作用,对亲人,不一定是对亡者。所以决定这么办了,只留下两瓶;一瓶放在家里留作纪念,一瓶将在家人聚会时分杯共醉。父亲好酒,无酒不欢,吃不下饭,说不了话,唯当三杯下肚,涨红了脸,方可口若悬河,说些不太正经的笑话,也骂骂人,也吹吹牛,总之是话多而不真实。少年时代我曾经看不过眼,对母亲抱怨他太不长进,不自爱。母亲耸肩道:“不长进?他一个人养活了一家七八口,还不长进?如果不喝酒,可能他早就熬不住这么多年的工作了。”我默然,想想也是。那年头做“报馆佬”,一年只有两三天假期,平常是下午两点回去报社,忙碌到半夜两点才离开,夜深人静,精神紧绷了十多个钟头,不去吃喝纾压,难道回家躺在床上读《追忆逝水年华》或《台北人》?个人有个人回应艰难的方式,他不是你,你不是我,个人有个人的业和因,谁都取代不了谁,也责怪不了谁。

我倒常想起美国作家保罗奥斯特在《孤独及其所创造的》书里谈父亲,他的酗酒吹牛的父亲。他说,“他认为唯有停留在自己的表面上,他才可以忍受生命;因此,自然而然地,他满足于只拿出这个表面给人。我父亲的规避能力几乎是无限的。在浮华世界这出空虚的喜剧中,他以这个自我代表他自己。这个替身是一种揶揄,是一个极度活跃的孩子,是一个荒诞不经的故事编造者。它无法以严肃的态度面对任何事物。每当陷入一个棘手的处境,每当他觉得即将被迫揭露自己,他会撒谎,让自己由其中逃脱。倘使人们不知道关于他的真相,日后他们就无法回过头来,以此来对付他。撒谎是一种取得保护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