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波丝卡的英译者Clare Cavanagh跟纽约波兰文学学者David A. Goldfarb对谈辛波丝卡,前者提起有一次她在某人家里赫然发现自己送给辛波丝卡的一件礼物,我听不清楚是什么东西,总之是件礼物,但我清清楚楚听到她的失望。将自己珍之重之的东西送给自己珍之重之的人,但对方却转送给了别人,这种感受我懂,我也曾经有过同样待遇。许多许多年前,第一次到某个朋友的家做客,我在浏览他的藏书时意外发现自己送给另一个朋友的书,波兰诗人Anna Swir的英译诗选《跟我身体聊天》,让我惘惘想起当年我在边界书店发现这本诗集,一读钟情,架上七本全数入手送给朋友。我跟Clare Cavanagh一样耿耿于怀,但也只是耿耿于怀了几秒钟。东西送出去了就与自己无关,人与人之间的一切无非就是各种交换,重点还是送的心意,何况我自己也曾经做过同样的事。
辛波丝卡除了写诗之外还有双剪刀手,将自己的黑色幽默剪贴成一张张辛波丝卡式的明信片,但我想不到她还有一条毒舌。这本“毒舌集”叫《如何开始写作(以及何时停止)》,收录她在《文学生活》当编辑时匿名回复读者来信的短文。写得最好的时候,这些回信几乎句句金科玉律,闪闪发亮,“诗人生来就有耳朵,总有某些东西是与生俱来的”,“当真实的人物比神秘的尸体更加引人好奇,真正的文学才开始”,“‘为什么’一词是最重要的地球语言,可能也是其他星球最重要的辞汇,作家必须知其意涵并善加利用”等等。辛波丝卡一再提醒有志写作的人回到最基本的功课:你有大量阅读别人的作品吗?你有一再修改自己的作品吗?连契诃夫都要修改至少七次。
这些回信大多简短,遣词运字简直悭吝,这跟辛波丝卡在写诗上是一致的。她对令人牙齿发酸的陈腔烂调不太耐烦,拒绝阅读任何关于春天的诗以及动物寓言,她说:“拜托想想那些被伊索遗漏的生物吧!即使是细菌都好!”偶尔读到一些颇有新意的作品时,她也十分高兴,然而不改严厉,这种态度不光是对别人,对她自己更是如此,我们都知道她写过的诗,十之八九都在字纸篓里找到归宿。所以她对别人严格,有时不免毒舌,但却是诚挚的,每每引人发笑。例如某个读者来信:“我的男友说我太漂亮了,写不出好诗,你们觉得我随信附上的诗作如何?”辛波丝卡回答:“我们相信你确实是个漂亮的女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