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渐渐老,也就因循苟且。别的不说,电视有个旧影城频道,便死心塌地的坚守,好看歹看,有的是此地规矩禁令多,刷下来不可播映的片子,于是来去十多二十套,播个天荒地老——那四五十年前的娱乐光影何时大胆到过不了如今的审查,不宜深究。半夜遇到一部老片,即使剧情半中腰,也可以观赏下去,没事。偶尔播映《妖魂》,总是停留看至完场,以前的美人魏秋桦饰演,身份复杂的角色,是东瀛侠女,又是冤死幽灵,修成妖魂……天帘夜月,出现幻觉似的亭台楼阁,烟雾缭绕,魏秋桦身边有个穿和服的乳母,垂发及腰,一看侧面,是欧阳莎菲。台词奇少,跟出跟进而已——我素来喜欢欧阳莎菲,40年代那部天字第一号,没办法窥得真貌,确实引以为憾,网上搜集的旧剧照,莎菲一袭镶狐皮半截披风,团花旗袍,富贵气派有一丝极其难得的娇媚,暗地里是传送情报的女间谍——娇小玲珑是拿来形容她的吧。可是她的暧昧复杂,近期的词语唯有幽微可说明一二。

旧片频道里,欧阳莎菲的身影没间断:狄龙的《明月刀雪夜歼仇》,她就是假扮了因师太的桃花娘子;李菁的《玉女亲情》,她就是慈祥的养母,生母则是戴金色假发的高宝树——如果两者角色互换,当中应该很有戏剧性的乐趣:莎菲中年的艳光没完全褪去,绝对可胜任应酬美国大兵的吧女……而腹内暗藏辛酸的细腻心事,也难不倒她。她更具有一种人性层次也不妨逐渐绽放,嘴角含笑,目睹亲女儿柔嫩美好,恶之花蕾缓缓散开,但那也是另外的故事了。后来在李翰祥电影里客串,经常是风月题材——那时连李菁也在演妖娆的小张妈了,虽然那个喜剧故事是旧有的……林黛以前的《窈窕淑女》,一人分饰二角。欧阳莎菲在另一个片段演个乞丐婆子,没甚戏份。在《瀛台泣血》里倒是抢镜,在皇后面前暗示花朵需要雨露滋润,不然花都枯萎了——是个什么福晋吧,她眉眼流露着世故,语多双关。这场戏实在好看,每次播映几乎不愿错过——仿佛蓝与黑,没看唐琪如何流落夜总会献唱,就等于古早奶油蛋糕少了顶上的樱桃。凌波演个皇后,也实在委屈了,听了福晋一番花朵和灌溉的暗喻,登时气得不浇花了——光绪皇帝宠爱珍妃,不理会娘娘,已经是公开的秘密。莎菲女士表情的奥妙,介于微带嘲讽和劝诫之间,模棱两可,分寸掌握得刚刚好。见皇后不悦,她是暗藏得意,又略微担心,遥遥对应的居然是电视剧《大亨》,她紧俏洋装,小钟女帽,象牙烟嘴,面对心事重重的苗金凤,颇为玩味的提醒:男明星捧捧就好,认真起来,可不好玩呢。

这种微妙的反应后来在另一部清宫剧再度上演——她演精奇嫫嫫,教导秀女们如何侍候圣上,不能过于贤良淑徳,也不可太过淫荡放浪,要顾着身份——她眉挑目语,七情上面。谁还记得她从前刻意收起美艳,立志以老旦之姿复活重生……慈母,姨妈,外婆,家姑,低沉颤抖的嗓音,嘴角乏力,眼眶带泪,这不过是安身立命的一种方法,甚至是某个过渡的光阴,隐身于此,她秘艳的过去将无人闻问,收在生命的锦盒里。她可以含辛茹苦,也可封建固执——说到底全在于保护色上身,隐然是天字第一号的工作延长了期限,任务是庇护了自己的生命。莎菲女士有何苦衷,不过是为了风月情浓,里头增添了几许曲折,有道德伦理,有政治路线,幸亏回头不至于百年身,仅仅是抹去了晶莹珠光,收敛了眼角的风情,银灯下的老旦生涯,灯外却仍然是玉人妩媚。个中春花秋月之暗换流转,和戏台布帘拉开拉上一般。她难得一两部片子,摆脱老妆,例如《桃花泪》,一个京戏坤伶,薄有名气,也为了墙外情缘,卷逃离班——她的那种派头气焰,演得真切,巴掌脸蛋,细眉凤眼,端坐拉嗓子,很有角儿的味道。李丽华的《故都春梦》,唱大鼓之前,就有莎菲来一段京戏《生死恨》,她绑了一对辫子,下台前还甩了一下,送了一个眼风秋波。如果她多一点细致打磨,可不就是另一个田中绢代?《烽火万里情》里头的恶家婆再挖深一点,难保不是市川昆黑白片《弟弟》里头的继母角色吗?传说中的锦盒,时间越久,如同沉香粉屑,芬芳难遮掩——据说港台的《香江岁月》,莎菲的造型恢复到上海时期,她坐在沙发上,足下跌了个绣花拖鞋,凌厉眼神,等着万梓良替她穿上——因为这年轻男子有求于她。空气里是周璇的歌声,不要唱吧……时空交错,她回到阴阳交接的位置,锦盒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