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疫情的戏院,想不到还是有缘进去——而且看的是大银幕的黑白片《马路天使》。一个中国电影展,选的是早场,没错,就是周璇的那一部,里面她饰演的歌女小红,不是16就是17岁。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此片剧照经常在老戏院开场幻灯片里,预告着下期放映,总是苦等不到……大概要片期五穷六绝,才拿来当作塞档之用,并非视为好片重映。剧照影中双人,就是喇叭手和小歌女,隔窗一个喜孜孜的拉琴,一个喂养笼中鸟雀而吟唱。即使是之后看录影带DVD,依旧是不能忘怀的经典画面。如今坐在黑暗的戏院里,光影闪动,超过80年岁月的戏,仍然是活生生的,而剧里原来的肉身早已物化,他们的精魂却留在此处,不死不灭。那种震动不是崭新电影所能带来的——里头有无数重叠翻覆此上彼落的感觉,是一个消逝的年代透过机缘巧合的一抹斜阳返照:浮现的陋巷春光,也恍如波纹泛起的金鳞反射,到底亦属于一种幻影。周璇的一支熟悉小调,片里唱了两次,一次欢喜旖旎,一次痛苦羞辱——小红身上带着一小本歌册,折叠拉开,想必是一连串的歌名。昔日隔窗人,如今酒楼相见如同陌路,把她当作一般卖唱的,而她养父还巴结的笑问:唱一个天涯歌,好吧?原来是天涯歌,天涯歌女是后来才改的,从此一语成谶,金嗓子再歌美声娇,也不离某种天涯飘泊的身世之感。

网上将周璇和李香兰所唱的两版天涯歌女拼贴一起比较——李香兰穿乡下姑娘的唐衫衣裤,举起大葵扇遮脸,羞不自胜,就开始了: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起初疑心这是恢复山口淑子之后的事,结果是1944年,片名《野战军乐队》,也忘了她的书《我的半生》曾提过没有。李那时一身丰润,看来是多吃了黑市大米,肥满白皙,应该是和张爱玲合照的纳凉会记同个时期,要等到恢复山口淑子的名字,她才有了柳腰纤瘦——于是50年代的李香兰流露出别样的美艳,重生之后的再生缘。李香兰的版本自然是属于翻唱,花腔的唱法,末了挑了个装饰尾音,也不足为奇——我想这不是比较,而是她向周璇致敬的方式。周璇的时代曲皇后,地位无庸置疑。她自香港返回上海,后来至死也没有出来,可身后主唱的一批流行曲,足以让金嗓周璇声誉不倒了。她的冷门歌,我偶尔会在嘴边唱出来:正得儿月得里得儿来,开的什么花得儿来……12月里,一个个月唱下去,冬月开水仙,腊月开腊梅,印象很深,且是分两段,就像何日君再来一样。

另一首跟歌女有关,倒不是轻松节奏的歌女之歌,则是红粉叹飘零的歌女泪:……水银灯下,是非荣辱无凭,舞袖歌衫人人老也,断送了青春。三段歌词幽怨,是旧派笔墨,花间闺阁写的是30年代银海浮沉录,香染花月,却经受不起风雨摧折。还有一首:雨声儿潺潺,风儿送着炊烟,独自怀抱,琵琶弹着哀怨……这算是比较通俗,流传得广——80年代有一部影片《夜上海》,沈丹萍主演,里头插曲多支,全是周璇首本名曲,也包括了上面的《青楼恨》。那时候家里的周璇录音带封面,简陋得只有风景或花卉相片,可也听得不舍得放开,连没什么知名的《梅花寄意》《梅花曲》《玫瑰》《梦》也觉得异常悦耳,更不必说《嫦娥》《麻将经》《秋江曲》《郎是风儿姐是浪》了,一把歌声,气息从容感情而细致:一次路过老街旧店铺,药材店里开着收音机,“小小洞房灯明亮,手扶栏杆细端详,象牙床挂红罗帐,珊瑚双枕绣鸳鸯……”小锣轻敲慢打,细细铺排着古老房间的喜气,再现代也有岁月沉底的角落,时代巨轮辗过而仍然淘汰不去——店铺里也有卖热门的泰国蛇标冷凉爽身粉,搁在玻璃柜子里,和其他成药摆在一起,顾客要的话,才开锁取货。熙攘来往的各色劳工,进来一看的不在少数,难怪要珍而重之,特别要拱起来,问清楚了,方有交易。连这点小事,想起了也觉得怃然而难堪,可是空气里飘动的歌声,一路唱去,毫无障碍:……春来杨柳千条线,情丝缠绕有情郎。是在无尽时空里打开桃花扇,歌声唱到了天之涯,仿佛不曾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