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懒,不求上进。浑沌的生活不过是随意遥控按键,并不随着电视频道的节目时间,屏幕播放什么,有兴趣的,瞥多一两眼——旧西片也有的,某夜半看到了李察波顿,和两大女星对戏,时空立即交错,回到十多岁的惨绿少年时代,捧着电影书埋头看:背着田纳西威廉的剧作题目,这原名大蜥蜴之夜的,书里头不就是翻译为:巫山风雨夜吗?宛如听了李香兰名曲的开头,冬夜里吹来一阵春风。半百之人也要追忆似水年华了。昏黄书纸里的戏名、剧名,隔了数十年月,悠悠的活过来,似乎自己会寻觅曾经眷顾过的人。金玉盟的女主角如今化身心灵导师,化解前度传教士的心结——当年好歹也看过田纳西的回忆录自传,他翻来覆去所写的,就是家庭暗影和他个人的情欲煎熬,世俗面具和火炽的依恋剎那温存,永远在交战折磨。台词如诗如梦,却直戳灵魂深处。据说影片结局和舞台剧原版本大不相同……作者悲剧性人格,自是走向无望的暗夜。只是人越活越灵动,跨不过去,如今会自我启动正能量的机制,美其名自救一番。现代人大概少不了讪笑,山不转路转,心也要拐弯的。黑白摄影底下,60年代初了,美艳的阿娃嘉娜演的客栈老板娘,也风霜满面;至于东方最美丽动物,那个张仲文,美人威风逐渐也褪去。当时进入影城,好几部安排在李丽华的旁侧,是《一毛钱》还是《巫山第二春》之类——据说在《小白菜》里,她本来就演杨乃武的姐姐——如果演了,滚钉板的一幕,便是重头戏。即使拍了,如今的尺度也不见得能播,太血腥了。
用巫山作为译名,老早不时兴,70年代以男欢女爱替代巫山云雨了。上世纪40年代末名著西片是《巫山云》,如今都叫《一个陌生女子的来信》,其实很适合叫香笺泪的,但香笺泪(The Letter)是毛姆原著,贝蒂戴维斯演的,巫山云的陌生女子则是琼芳登,小说改编茨威格。琼芳登是我心爱的闺秀明星,希治阁作品里活在夹缝中不协调的一抹倩影,总是不知所措,不适应任何的规矩,跌跌撞撞,说这句即冲撞到谁,做这个又冒犯了谁,要远离窘境,却进退失据——紧张大师某个阶段的金发女子代表,葛丽丝王妃出现之前,就是她了。
她的回忆录,我看的是中国翻译版本,1985年出版的,想来是有所删减的吧:自传的原名是 No Bed Of Roses,没有玫瑰花的床。整本书有点旧了,多次搬家,也都还在:黯然销魂的绿色背景,琼芳登肖像,是影片剧照,是演第二任德温特夫人的模样,心事重重,端丽里带拘谨。那时经常去英国文化协会的电影俱乐部看经典片子,看的是《蝴蝶梦》《深闺疑云》及《简爱》。黑白幽深的流动画面,感情克制,内敛的女心,印象当然比法国雷奈的片子深刻——法国片絮絮对话之多,眼睛又追看字幕,疲倦不已,在室内沉沉睡去,不是很太意外。后来我迷上40年代黑色电影的芭芭拉史丹妃,买了当时电影海报的美术丛书回去欣赏。里头有一出《天生坏人》宣传单子Born to be a bad,另名红颜祸水,琼芳登一副略带烟视媚行的样子,手持长仿象牙烟嘴……多年来不曾欣赏过,现在上网搜寻,看来评价也只是一般。可琼芳登演的黑色电影女主角怎么会没看头?更后来我知道此片还叫做香染石榴裙,真的撩人心魂,片里面的男女纠葛到底是怎样一回事,可能留着,没去看个究竟,也是个谜,听闻戏里戏外俱精彩,戏外的故事几乎超越了菲林影片本身。我想这类真假事件,不外如是,戏剧性被夸大,逐渐湮没了原本的真相。琼芳登在1956年,不过是39、40岁而已,可已经没什么大片可以演了。之前还可演舞台剧《茶与同情》,代替黛博尔蔻儿,演出纽约版。她一部《日光岛》,主题曲很好听,原唱Harry Belafonte又唱又演。姚莉翻唱中词西曲,也叫日光岛:……日光岛似仙境,不管早晨和黄昏,不管是下雨和天晴,永远是那样美丽又温存。眼下卡通美人鱼都开始变成深色异族的版本,种族课题已然政治正确得遍地开花,那时琼芳登银幕上展开她的黑白之吻,接着收到所谓影迷寄来一角两角五分的硬币,形同羞辱……琼花开得早,谢得也早,虽然她的真实寿命延长得很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