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初看董文霞版本的《天仙配》,是80年代的录影带——并不是严凤英的那一部。影像再模糊朦胧,也是五彩瑰丽的,而且这个七妹笑起来,眉目含情,笑意甜美。前面一个个仙女拂袖舞瑶台,俯瞰人间,轮流的要赞一赞,只见云烟随袖转,钗影珠光,歌声玉音,一片赏心悦目的画面,相信天上仙女长的就是这般模样——后来看到了过年送的日历铁盘,铁盘的仕女便是董文霞的七仙女,低首笑看红尘万物:片中还有马来语字幕,看来是星马放映版本无误,网上有人留言道这彩色董文霞电影,专属海外拷贝,中国并无上映,是耶非耶,仙踪有影,旧事岂无痕迹。之后再看方盈的版本,色泽是鲜丽无比,仙气则有所不及了。严凤英的《牛郎织女》,小时候看的是连环图剧照,和天仙配夹缠不清,而饰演牵牛郎君的是黄宗毅,后来也是从光碟vcd一睹光影,迟至如今,网络上有心人分享,千里天涯则能窥看旧日声色,可谓梦影幻境,转瞬在眼前。我最爱小时候的民间故事画册,精致一点的,是十册一盒,彩色绘图,总少不了鹊桥会面的双仙,壮实牛郎抱着两个孩儿,织女一身钗环珠翠,衣带在空中飘成一圈圈,一年见一次,还是得打扮得体,此刻思之顿觉无限凄艳。这种古装仕女仙姬,大概只有五六十年代的手笔才能绘出凤髻盘绕、袖带流云的韵致,过了时间性,也就难以描摹,即使学,也仅只一两分,仿佛还在,其实追不回来了。

而且牛郎织女故事很容易变俗套——像是把七夕那日说成东方情人节。其中微妙的差别,在于西方节日有一种告白喜庆的感觉,鹊桥会面却是久别重逢,欢悦之余带着哀怨,里头有着阻隔和障碍,内心煎熬,期盼背后的折腾,不足为外人所知,又怎么能当作是一般的有情人终成眷属?以前市区巴剎弯进去,有一小间租书店,翻开当时七八十年代流行的小说新书,里头提及七月七日还有搓汤圆,中间要按一下,凹进去,是要装织女的眼泪的——女主角名叫贞观。后来自然晓得风格很胡兰成。只是鹊桥相见,细雨绵绵,想必是有的,单是如此,也就不是一厢情愿的罗曼蒂克了。

眼下只怕很少人祭拜七姐了吧——广东人称谓是七姐诞,一般俗称乞巧节。乞巧,多了一样祈求像七姐一样的巧手,懂得针织女红,但时间飞逝,这项已经很不政治正确了。但去年我逛巴剎,经过神料店,还有卖七姐盘——微阴微云的天,我活过了这么些年,竟然有些东西依然存在,不禁略微感动了,如果要齐全的,还得附上一根拂尘,物件也许不是太精美,可都是整齐周正的,符合风俗,没有添加减少。就是那种简朴古风,一个纸片盘子里,印着红扑扑的古代仙女,一个个在云端上,线条色泽印得含糊,却显得更加古意盎然。附上的织女用品,是一般闺阁少女所用的化妆器具,手镜、梳子、项链、香粉盒子……只是款式稍微现代。女界不时兴拜七姐,也显示了古时习俗的衰微——没有了时代的要求,一般人也缺乏天上银汉的双星旖旎想象。我们对于远久的古老神话,是冷漠的,就算里面有着互通的情感,也只不过是心里忽而温柔一阵,也不会郑而重之的纪念。虽然年少也会背诵: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常听的时代曲里,梁萍有一支《回头再见》:……我俩谁都不愿分散,如今偏像落叶两片,我的心在你那里,你的心在我这边。上世纪40年代后期,即使胜利之后也仍然有战乱离散,随时今日相聚,翌日离去,却也可能自此不能相见,大概比鹊桥会更凄惨。七夕之日,不是柔情似水,佳期如梦,而是暮霭沉沉楚天阔——我手上有一张旧的贺年片,是牛年当值,里面居然是牛郎织女双星相会之图:祥云斑斓,喜鹊飞舞,牛郎牵牛而至,他伸臂而展,欢喜不已;织女手捧织锦,艳装打扮,云天中五彩衣带翻飞,看来也是喜不自胜。这张贺年卡的设计者及绘者,独具匠心,不忌讳新年的吉祥兆头,选上双星鹊桥的故事,那一日的团圆,再短暂,也是开怀的。人间的恨事多憾事多,月圆有时,却未必花好,思念情浓,自有喜鹊搭桥——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忍受的是别离长久,可贵的是瞬间剎那,而并非朝朝暮暮相对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