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曼导演的《巴黎战火》(Is Paris Burning?)当年香港公映,西西看后颇多牢骚,是她最频密、最不留情面笔伐的电影之一,《亚洲娱乐》67年8月号影评专栏此段教人忍俊不禁:“克里曼这次毁了许多人。那些贝蒙多、狄龙、伽侬,不得不演,爱法国是他们的责任。至于那些德格拉斯、查格里斯、柏坚斯,则大概是在做善事了。”生得晚的读者可能不知道,那是一部国际巨星云集的法兰西主旋律爱国电影,讲二战巴黎被纳粹德军佔领后重光的一役,虽然票房报捷但口碑欠佳,前三位乃根正苗“蓝白红”的土产演员,明知山有虎,也合该咬紧牙关鼎力支持,后三“斯”则是好莱坞骄子,道义上没必要蹚浑水拔刀相助,西西言下颇为他们沦为无辜陪葬品惋惜。

这电影我小时候也不喜欢,因为进场只为仰望数之不尽的明星,完全不清楚故事背景,对巴黎也没有憧憬没有感情,子弹来子弹往如水过鸭背——而且巡回东南亚的版本配了英语,依照西西讲法,“英语版和法语版相差很大,本来是很糟的电影,就因此变为更糟的电影了”。数年前法国电视重看,起码聚精会神紧盯荧幕,现场拍摄的街景如同历史目击证人,有种内置的白头宫女话当年苍凉况味,一忽儿卢森堡公园,一忽儿塞纳河圣母院,昨天去过明天还可以再去,但是经过光影洗礼,从今以后都不一样了。

今年是巴黎光复八十周年,博物馆推出展览纪念,打正招牌叫“巴黎在燃烧吗?”,副题“当电影再创造解放”。原来筹备过程非常曲折,拍摄时戴高乐政府事事过问,而且克里曼很坚持场景处理,把新闻纪录片当蓝图,情节不得不让步删减隐藏,画面务求尽量还原。从这角度看,整体成绩纵使差强人意,意图的诚恳也值得肯定。隐衷之多出人意表,譬如被西西狠批“九流”的黑白摄影,实在是没有选择之下的选择——耻辱伤痕犹新,政府不批准红色纳粹旗飘扬巴黎天际,道具部只好以绿替红,黑白胶片冲印出来可以过关。啊,“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张爱玲引《论语》的名言,悄悄在耳边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