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公寓的忧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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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公寓坐落在大道下段,居民几乎每天都会听到警车的尖啸由远而近又渐渐远去的城市噪音,但这还是第一次有警车开进停车场。

1.案发

罗柏被警车带走那日,晨曦公寓小区沸腾了。

那天刚好是山本先生到晨曦公寓收租的日子,当时他正在二楼10号单位门口等着租户苏珊小姐的支票。突然间几辆警车呜哇呜哇从日落道上段呼啸而来,顷刻间杀进停车场。四辆油黑发亮的福特探险者戛然停下,车顶一排警灯兀自溜溜转个不停,红蓝相间的强光一闪一闪照在公寓暗灰的墙上。体型魁梧腰间荷枪的警员如冲锋队那样同步跳下车,噼里啪啦奔向4号单位,砰砰嘭嘭大力捶打房门。拍门声震得整座楼房都颤抖了,楼下的住户几乎同时开门探出头来,朝罗柏的房间张望。

日落道是H市一条很长的公路,公路两旁是高耸的商业建筑和公寓。晨曦公寓坐落在大道下段,居民几乎每天都会听到警车的尖啸由远而近又渐渐远去的城市噪音。但这还是第一次有警车开进停车场呢。

罗柏的福特面包车停在他房门外,说明他是在家的。警车以孔雀开屏的阵式,车头对准4号门口,叫你插翅难飞!山本心头热鼓噪。这公寓是他的,不管谁出事都是他的事,不管什么事也是他的事。来了四辆警车肯定就不是什么好事!

苏珊磨磨蹭蹭终于递上支票,问:什么事啊!吵死人。山本说:好像是罗柏出事了,我下去看看。转身急急下楼,还没走到4号单位,一名警员已经把罗柏押出来。只见他头发散乱双手上了手铐上了警车,房里还有警员在翻箱倒柜。隔壁的安娜颠着硕大的臀部趋前去想要瞧个究竟,一名警员伸手一挡厉声说:回屋里去! 不久,一名警员从房里出来了,手上抱着一口大箱子,堆满文件夹、盒式录音带和印刷材料。另一名警员抱着一台电脑显示器,那时还没有LCD液晶平板屏,是凸着巨大屁股的CRT阴极射线管屏幕。电脑主机板很沉重, 由另一名警员抱着。

山本想:巴嘎!竟然把房子租给罪犯吗?他猫步向前逮住最后出来的警员,哈腰说:我是屋主,请问发生什么事啊?警员板着脸说:对不起,无可奉告!山本心里嘀咕:就罗柏这样一个70多岁干瘪小老头,需要这么大阵仗吗?

警车呼啸开走后,大家耳鼓里还在呜哇呜哇震动着。山本推开罗柏的房门看了一下,屋里很凌乱。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找到4号的钥匙锁上了房门。住户聚在走廊上你一言我一语,都在猜罗柏到底犯了什么罪。玛丽说,罗柏是好人,他不可能犯罪!而且他放工了都在家啊!马上就有人说,可是他一整天都不在家,谁知他在外头干了什么?人不可貌相啊,什么什么的。

罗柏是名个体户清洁工,专做公寓租客退房后与入住前的全方位彻底清洗。偶尔也接些小洗服务,如住家客厅厨房或卫生间清洗。大家只要看到他的面包车,就知道他放工了。他一回来孩子们都喜欢跑到他房门口,看他把车上的工具一件件拖出来洗洗刷刷,之后摊在阳光底下曝晒。他车上什么都有:洗涤剂、拖把、扫帚、刷子,光是刷子就有长长短短五六种;还有螺丝钻子、老虎钳等种种修理水喉管的工具。罗柏的面包车就像魔术车,他每天从车厢里变出不同的物件。有时会有公寓前住户留下来的破家具或丢弃的玩具,玩具他弄干净了就让孩子带走。家具呢,可以修补的他就钉钉锤锤修好,摆在门口看有没有人需要可以领走。玛丽家里几张儿童椅子都是罗柏捡回来的。有时罗柏接多大洗工作忙不过来,就找朋友老麦克帮忙,除了麦克以外他没有其他访客。

山本也常找罗柏清洗公寓。除了晨曦公寓山本还有好几栋公寓出租,凡有人退房就得彻底清洗。找清洁公司常排不上时间,找罗柏方便,只需一个电话。晨曦公寓属早期的低矮建筑,只有两层楼,公寓形状就像倒下来的T字型。每层楼有八个单位,都是一房式适合单身人士或夫妇租住。公寓两侧有楼梯,停车场就在公寓前面,类似美式汽车旅馆的格局。天气好的时候罗柏喜欢坐在走廊上看书,走廊也是房间的延伸。孩子们围着与他谈话远远望去有温馨的爷孙图趣味。

晨曦公寓位于日落道M区,最靠近大学也是较幽静的小区,租户多半是学生或在大学任职的人。早前H大曾经租下整栋公寓再转租给短期聘约的客座教授或研究员,那时山本的祖父还健在呢。后来大学建了教师宿舍就把公寓退回给山本屋业。第三代的山本先生接手后才开始接受多元的租户。其中,单亲家庭就是一个异类。

说来有趣,此路叫日落道,公寓却唤晨曦,吊诡的幽默应归功于山本的祖父。老山本先生二战后就从日本移民H市,在此扎根四代。所有房产都是他早年低价购入的,第三代的山本和他的子女已是美籍公民。山本和他弟弟全职管理家族房产,逢月头到公寓收租,少不了要与住户聊聊。山本接管后很快就熟悉了各处的租户,罗柏入住时还是山本父亲经手的呢。他是最不麻烦的租户,从不拖欠房租,话也不多。此地人重视个人隐私,山本也从不过问住户个人私事。罗柏被带走他非常震惊,也是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对罗柏的背景一无所知。

闹腾了大半天,太阳已经西移。夕照从对面高楼的间隙穿过来,映照在晨曦公寓灰黯的墙上,切割出几何图案的光影。这些光影今日显得特别耀眼扎目,把人们心里的疑惑烘照得都发烫。

2.谜底

次日,晨曦公寓停车场上又呜哇呜哇来了一批男女警员,另外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雪佛兰下来几个家庭与儿童保护机构的专业辅导员。他们分头逐个房间去敲门录取供词。

首先排除了没有儿童的住户:二楼9号的年轻夫妇没孩子,10号的苏珊单身,11号的两名男士是同志关系,其他不是独居老人就是H大的学生。二楼唯一有孩子的是12号的单亲妈妈爱丽丝和两个孩子;但爱丽丝很严格,她没下楼孩子都不准下楼,因此12号也被排除。

最后集中在罗柏左右的邻居:3号的单亲妈妈玛丽有两个女儿,8岁的朱莉和10岁的玫瑰。女孩非常调皮,玛丽忙家务时她们总是闹个不停,一房式的空间非常小,玛丽就赶她们到屋外玩。晨曦公寓其实没有适合儿童玩乐的空间,白天车子开走后停车场空出来,孩子们就在停车场上玩。5号是一对夫妇和两个儿子,5岁的彼得和7岁的莱恩。丈夫早出晚归,妻子安娜是家庭主妇,她也常给3号的玛丽当保姆,让她可以出门购物。两家人的孩子常常在一起玩。罗柏在屋里打电脑都开着门,彼得和莱恩就乖乖坐在门口看卡通图书。据说,罗柏从来不准孩子进入他的房间。

至此,大家都猜到罗柏被捕的原因了,晨曦公寓有4名儿童很可能被罗柏猥亵了。没人想到好邻居竟然可能是猥亵儿童的罪犯!

警员和专业辅导员记录了供词后就走了。

那天玛丽很严厉盘问了女儿,她们都说罗柏没对她们做什么。玛丽就猜测是安娜告罗柏侵犯儿子了。安娜同样也问了儿子,他们发誓罗柏没有碰他们,她心想肯定是玛丽告罗柏猥亵了女儿。玛丽和安娜互相猜疑,两家人自此紧锁房门,再也不让孩子出外。晨曦公寓突然好像被一块厚重的尸布罩住了,空气中的异味,让大家都无法正常呼吸。

过了很久都没有罗柏的消息。住户在紧绷的氛围中继续生活,但大家有意无意互相避开,看到玛丽或安娜的时候眼光都有些异样。其实什么都没有得到证实,只有疑惑和猜忌在走廊上幽行。

又过了好几个星期,突然又有警车来了。警方预先通知山本来开房间,他们把之前带走的物件带回来。他们没有在罗柏的电脑里找到任何儿童的色情照片,罗柏的盒式录音带也没有任何牵涉儿童的色情内容。两个警员与山本站在门口谈了半天,山本不住地点头,有时摸一下自己的下巴,有时摩挲自己的短发,肢体语言非常怪异。

警员走后,玛丽和安娜不约而同跑出来问他,罗柏被释放了吗?

山本默默看着她们说:他昨晚在牢里上吊自杀了。

玛丽和安娜不约而同“啊”一声。玛丽掩住嘴,噢!天啊!天啊……消息一下子传开,住户围着山本,想知道罗柏是否真的有罪。山本说他不知道,警员没有透露。罗柏自杀引发很多谈论,有人说他一定是畏罪才自杀,有人认为他肯定是受冤枉才自杀。

玛丽听完大家的谈论,回到房间。朱莉和玫瑰坐在饭桌前吃午餐。她们的午餐很简单,就是夹了一片煎蛋和切得很薄的番茄三文治,用冷牛奶送。不是很好吃,但玛丽得小心用钱。每个月福利部汇入户头的钱,就只够她一家三口吃上最简单的餐点。罗柏总是暗中接济她,有时他会给孩子带回来两个汉堡。

玫瑰问:妈咪,是罗柏叔叔回来了吗?玛丽说,他不会回来了。

为什么?朱莉问。玛丽正想着要不要告诉她们,朱莉又问,是不是因为我们说的话,罗柏叔叔才不能回来?我们很想念罗柏叔叔哦!

玛丽坐在她们身边说,宝贝,我们不要再谈这件事了。

朱莉突然哭了起来:一定是我们说的话,害罗柏叔叔回不来了!

玛丽抱住女儿说:与你们无关,是他做了不对的事。

可是,妈咪,他并没有对我们做什么啊!朱莉说。

玛丽心头咯噔一下,她摸着朱莉的头柔声说,那天警察叔叔问你们的时候,你们是怎样说的?你还记得吗?

朱莉突然害怕了,她咬着下唇说:妈咪,我忘记了。

你想一下,警察叔叔问你罗柏有没有摸你,你怎么说?

妈咪,那警察叔叔一直问一直问,我后来可能……可能说有。

玛丽回忆起当天警员录取口供的情形,那警员问朱莉:罗柏有没有摸你?你再想想。不要怕,有就说出来。

没有……唔,有。摸哪里?这里,她摸一下自己腋下。警员问,什么时候?罗柏叔叔给我们吃巧克力,我手弄脏了,叔叔带我进去洗手。我够不到水龙头,他就抱我上去。抱哪里?抱我这里,又碰了自己腋下一次。

玛丽知道,罗柏从来就不让孩子们进入他的房间,朱莉进去那一次就为了给她洗手。绝不是因为朱莉的话罗柏才会被扣留的!玛丽心中狂喊。这个想法后来终于从罗柏的朋友麦克口里证实。

麦克数周后来到晨曦公寓。

原来罗柏留下遗嘱,把面包车和所有的清洁工具以及他房里全部的《国家地理》杂志送给麦克。山本开了门让麦克搬书,顺便清理罗柏的遗物。他房里东西不多,真的是个生活非常简单的老人。数量最多的还是《国家地理》杂志,一眼望去一大片黄色书脊占了两个书柜,都不知道他订阅了多少年!山本黯然想:阅读《国家地理》杂志的人,怎么可能是犯罪呢?然后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可笑,但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才能舒解满怀郁结的哀伤。麦克在罗柏房里呆了很久,睹物思人泫然泪下。山本陪着他,玛丽和安娜在一旁问东问西。

至此,罗柏的事才一点一滴如水丝般从严密的石缝间隙缓缓汨出。原来麦克与罗柏都是从C州移居到H州的西海岸人民。麦克早年到H市观看冲浪比赛后就爱上H州的海滩,从此没再回美洲大陆。每逢冲浪季他们都喜欢泡在海里,两个白人皮肤却黝黑得有如H州的波利尼西亚原住民。罗柏被扣留后麦克去探望他,才知道他被人告发。也是罗柏倒霉,那人请他清洗房子后因收费问题起争执,上网调查罗柏竟发现他多年前在C州有案底。是性侵儿童罪犯,判了罪坐过牢的。他查出罗柏住宿的公寓有儿童,马上报警。美国尽管重视个人隐私权,但猥亵儿童罪犯的个人信息必须在政府机构网站公开,搬家或换工作都必须报备,否则就是重罪。麦克说:其实罗柏入住时还没有任何儿童住在晨曦公寓,他当时也确实知照了社区警局和屋主的。

山本急问:警方没查到他搬来时曾经向警局报备吗?

麦克说:细节警方没透露。

玛丽问:那么他真的性侵儿童吗?

麦克叹了一口气说:他是被陷害的,很久以前的事了。罗柏离婚后曾与一名单亲妈妈同居,后来爱上别人想离开她,她怀恨就告他猥亵儿子。男孩不喜欢罗柏,竟然配合母亲的供词,罗柏就被判了罪。出狱后他要求女子撤销控状她不肯,她若撤销控状等于捏造证据,也必须坐牢。此后罗柏在C州到处碰壁,生活瞬间毁了。后来远走H市才慢慢安定下来。

安娜问:他为什么要自杀啊?

麦克怅然说:我猜是觉得年纪大了,在牢里活命的概率不大。

玛丽带哭着说:怎么就不再等等啊!说不定查清楚了就被释放的!

麦克说:他一定是放弃了。你知道,监狱中各种罪犯,猥亵儿童的罪犯是最低等的,他们常被其他罪犯毒打或暗杀。这一类罪犯入牢后通常都无法撑过第一年,可以说踏入监牢那一刻就死定了!那么多真正性侵儿童的罪犯逍遥法外,偏偏是无罪的罗柏逃不过劫数。罗柏那年在牢里也被打个半死,能活下来都是奇迹。他坚持自己被陷害,但控方证人口供让他百口莫辩。他与前妻的女儿得知他被判罪后就与他断了关系,不让他接近外孙。

玛丽说:啊!原来他有孙子哦!怪不得他喜欢孩子。

麦克说:问题是他有案底,那记录像幽灵那样缠着他。他一直不敢再婚,怕有孩子。在此住久了或许防御机制松懈了以为可以像正常人那样生活,或许年纪大了也忘记不能接近儿童的法律限制了。他到底想什么我也不知道。他自杀后警方曾经联系他女儿,但她不肯过来收尸,我只好简单把他收埋了。可怜哦!玛丽再也忍不住,掩面抽泣。安娜抱住她轻声安慰。

后来,4号房一直空着。停车场少了罗柏的面包车,好像裂开了一个洞,无法被填补。山本每个月来收租,都会想到罗柏被带走那天的情景。不知怎地,他总觉得罗柏有一天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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