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茶纪事

不畏霜寒的白山茶花。
不畏霜寒的白山茶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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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读到王润华老师这首诗,特别是“含苞三年/春天开放后/竟不是花”几句,就有强烈感觉,直觉就是我们南大三年求学,结果却得面对当时那种社会环境情势的真实写照。

其一、白色山茶——观画手记

每一回看林仰章的画,总会有不一样的惊喜。

那天,和梁秉赋院长及诗人林高,到富丽敦酒店参观那薇画廊庆祝26周年举办的林仰章个展“仰望天章”,放眼所见,依然满场创意,笔墨赋色,动静之间,都是生活的味道,处处自成意趣,自在舒展,生机勃勃,如沐春风。

展品题材,品种丰富,人物山水、花鸟鱼虫、器物建筑,各式都有,手法融合中西,风格多元,视角别致,每件作品,画间流溢着的稚巧情思,跳跃着横生之妙趣,看了总会令人会心微笑,尤其笔下尽是体现着现代人感情的态度,笔画情境,自有一分亲切的欢喜。

每件作品,都有自己的形象和丰盈的生活气息,看似寻常却又独特的风格,流露着画家对于生命和生活的思考和感悟。

林仰章西画风格彩墨《盛开图》生气蓬勃的白色山茶花。

忽见一卷花卉,仿佛若无其事的安处一旁,乍看还以为是白玫瑰,细看竟是罕见的白色山茶花,又是一次不觉的惊喜。

山茶花色彩丰富,红紫白黄各色花种都有,尤以红色最为常见,白色较少。画史上,最早出现在唐画里的山茶花都是艳丽的红色山茶,在宋代的绘画中,才出现了白色花朵的品种。

山茶花以在寒冷的冬季里绽放的特色著称,能在大雪纷飞的寒冬,以丰富的色彩给人带来春意的花,如同给生命带来无限的希望。

据说在中国北方,山茶花还有个独特的名字叫“耐冬”,花色虽美,却不是娇气的花种,也不傲气,既从容耐寒,盛开于山林野地,亦可把野生山茶花采回家中,种于庭院或插在家里,为岁月添香。

或许因为是严冬之花,林仰章此画画面背景的主调,是大片晶莹剔透的宝石蓝,其间笔触变化依主调随意随色,显得生机蓬勃,冷静中又透着激情。

画上大簇白山茶花,热闹地直扑眼帘,气势汹涌,仿佛让人猝不及防的惊醒过来,开得正欢,触目所及,都是热烈奔放的生命力。

花瓣叠叠层层,相互拥挤着,开得欢快舒畅,白得晃眼,挟着鲜黄的花蕊,被刀刮式的绿叶簇拥着,喧哗着,整个流动的世界,又全都立足于一个硕大丰满的金黄色大花盆里,宛如回到稳定的大地,似乎让人看见和明白,生命一切不羁的狂放,片刻的欢愉,最终的安定,还是得安静下来,才是最实在的基础。

欣赏过林仰章许多创作,多是中国传统水墨风格的作品,画面以灵透的空白为主调;眼前如此饱满紧密的构图,是画家西式彩墨风格的一种表现,展现的是画家创作世界的多元。这幅彩墨白色山茶花,画上题字自称是西法中用,掺以丙稀,更显得画家手法不拘,自由创作的精神态度。

如此创作,绚烂与空灵、激情与自在,彼此交集,灵活呼应,既是画家探索融合中西艺术形式与技法的努力,更体现了画家“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创作理念和审美意趣。

如此观画,自可随心所欲,亦可流连忘返。可以忘情,有惬意悠闲的自在;亦可留情,有品味逸趣的自得。

是很特别的体验,很难得,也很有所得。

如此观画,云何不乐?!

其二、我是山茶——诗情记述

初识山茶,并不是花。

那是1975/76年度南大中文系毕业时,班上特刊里的一首诗。

身为编委,除了收集同学照片感言及通讯处,也向系师长们征集赠言,两位老师送来的是自作诗稿。

备受敬仰的当代硕儒王叔岷老师,题写的是古诗:

自甘潜翳留殊俗,

冰洁渊清忆管宁。

数载弦歌弘雅化,

春花秋月伴传经。

引用成语三国时期高士“管宁割席”的主人翁典故,勉励同学当潜心治学,心存高远,意守平常,志在千里。

1975/76年度南大中文系毕业特刊里的王润华教授与首次发表的《屋外》诗手迹。

留美归来的王润华老师写了一首现代诗,题为《屋外》:

我是山茶/含苞三年/春天开放后/竟不是花。

我是明月/普照着冬夜/黎明/才发现被冻成一片白雪。

这是《屋外》首次在本地发表。

当时为南大后期,正是风雨如晦时候,众南大学子们离开云南园前夕的心情,亦如风雨交加里的诸般感受,只能毅然顶风冒雨,砥砺前行。

记得当时一读到王老师这首诗,特别是“含苞三年/春天开放后/竟不是花”几句,就有强烈感觉,直觉就是我们南大三年求学,结果却得面对当时那种社会环境情势的真实写照,感同身受,印象深刻。

当时我正和几位南大同学开始诗乐创作,遂把此诗交给文学院同学张泛,很快就谱了曲,他以一把吉他就弹唱起来的《屋外》,就成为南大诗乐最早的作品之一。

“我是山茶……”的歌声,就这样开始从校内唱到校外,成了本地诗乐创作史上一段感性的印记。

只是那时我们都不明白,诗里的山茶,为何会含苞三年?又何以开放后竟不是花?

但当时我们都在写作,知道诗在创作上允许自由联想甚至超写实的思维特质,故对此也认为是一种夸张手法的表现,只要感觉对,效果好,就是了。

多年后,王老师获南洋理工大学孔子学院颁发2014年度南洋华文文学奖,在访问报道中,首次叙述《屋外》诗的创作缘由,原来此诗写于1970年代初的美国爱荷华,当时他刚在比邻的陌地生威斯康辛大学取得博士学位,且即将到新加坡南洋大学教书。他来自马国,自然知道南大的历史与社会现实情境,故诗中尽是他对南大的理解和情怀:山茶很漂亮,却不在名花谱内,就像南大学位不被承认一样。

巧合的是我们师生都是同于1973年到南大,三年后他将此诗稿交给我们的班毕业刊发表,又被张泛谱曲传唱,就有了这段多年的文字情缘,情谊故事,时空心迹。

后来读到唐代诗人司空图咏山茶花诗《红茶花》有“牡丹枉用三春力,开得方知不是花”句,才知道“含苞三年不是花”的典故,出自此诗;因王老师的博士论文题目就是《司空图的生平及诗学理论》,写此诗时,触景生情,也就自然用了这个典故。

司空图的诗意,其实说的是众所艳羡,被誉为国色天香的牡丹花,既使费尽三春(三年)之力所开得的花,与长在山野的红茶花一比,竟相形失色,连花也说不上了,以此反衬野花山茶更胜于名花牡丹!

这番含意,若引喻为当年南大师生所处情境与自强奋进的精神,可说十分贴切与深刻吧!

《屋外》诗前段写的是可与牡丹艳色比美的红山茶,后段写的虽是“明月”和“白雪”,却也可视为寒冬里纯白剔透如冰雪的白山茶花之喻。

宋人诗云:“樟原岭下野山茶,半是红花半白花。雨里向人俱有泪,花中隐士自成家” (项安世《野山茶红白二种》),又称“唯有山茶偏耐久”(陆游《山茶》),清人则形容山茶花是“冰雪纷纭真性在”。(刘灏《山茶》诗)

从这些历代诗词里,可见山茶花的独特性格。

近代著名报界前辈才子邓拓,还写过散文《可贵的山茶花》,叙述自己曾无意碰掉花盆里一朵鲜艳的山茶花,觉得可惜,就捡起来“放在原来的花枝上,借着周围的花叶把她托住。经过了20天的时间,她还没有凋谢。这是多么强烈的生命力啊!”

邓拓为此特别写诗撰文,赞扬山茶花“即便枝折花落,她仍然不肯凋谢”的可贵性格,文里引述宋代爱国诗人陆游赞扬山茶花的绝句:“雪里开花到春晚,世间耐久孰如君?”赞叹山茶花坚毅不屈的可贵性格。

他还写到明代万历年间王象晋的《群芳谱》说山茶又叫做曼陀罗,后人延续此说。但邓拓却说:“曼陀罗显然是梵语的译音,并非我国(指中国)原有的名称。而山茶花的原产地的确是我们中国,所以介绍她的本名只能用中国原有的名称,而不应该采用外来的名称。”

可见邓拓的性格与情怀,就有犹如山茶花般对自己生命本色的坚持。

这篇发表在1962年3月《人民日报》的散文,被认为是邓拓散文创作中风格秾丽隽永的代表,被多部当代散文集收录。

1981年4月,邓丽君在福康宁山的国家剧场举行新加坡演唱会,以闽南语歌曲《卖肉粽》轰动一时,我和报社同事也在现场,印象最深的却是她以柔和空灵的独特歌声,唱了一首旋律优美的《山茶花》。

听她唱着“村里姑娘上山采茶,……年十七年纪十八,偷偷在说悄悄话”的甜美歌词,还以为是首中国民间小调,只是奇怪曲调却和当时已颇流行的陈芬兰《冬恋》一样。

后来才知道这原是1970年代中期日本名作曲家远藤实(《北国之春》作曲人)的作品《旅伴》,1975年日语原唱为渡哲也,1978年牧村三枝子翻唱大红,1979年就被改编为陈芬兰的华语歌曲《冬恋》(蒋荣伊词),1981年邓丽君在新加坡又翻唱为《山茶花》(庄奴词)。

只是当时方言的《买肉粽》在新加坡太红了,人们反而冷落了她用心首次在海外发表的《山茶花》。

邓丽君这首歌,是我在本地和山茶花的第二次邂逅。

虽说山茶花能耐寒,以在大雪中盛开闻名(故日文有“雪椿”之称),其实因品种甚多,一年四季都能开花,甚至在南洋热带也能生长。

老友蔡澜兄就曾说过,其父蔡文玄前辈生前最爱山茶花,在加东故居花园就种有多株,亲自接种,红、白、黄色都有。

他也说过,山茶花有香也有不香,日本有化妆品集团就培养出600多种不同香味的山茶花。

可见山野之花,只要能够知“花”善用,还是可以别开天地。

这又想起南大和南大人的故事,想起40年前王老师的《屋外》诗和诗乐的歌声。

不觉循格式写了一首《屋外·花月——和王师润华诗》:

我是山茶

雪白血红

任冬寒春暖

一样开花

我是明月

纵有阴晴圆缺

始终

都知道亮着自己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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