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枕子与黑狗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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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ddy,二姑潜意识里把你当做Pillow。她忘记,时间飞逝,小兄弟已经长大,不能再把你当小孩对待。何况,你是黑狗啤,不是草枕子。

Pillow是孩子们给你取的名字。

那时候,孩子们都还小,看到浅棕色,柔软一条的黄金猎犬幼崽,很像婆婆用碎花布袋塞进棉花给他们做的小抱枕,熟悉又亲昵,开心的叫你Pillow。

小兄弟们迎接你的兴奋和热情,你感同身受,不停地甩着小尾巴,黑溜溜的眼珠闪闪发亮,张着嘴,吐出短舌头,用汪汪的吠声表达你的欢欣。

就这样,你加入小男孩的队伍,一起追逐玩耍,吃喝拉撒,不爱冲凉,不肯睡觉,也一起学习,喜怒哀乐交融在一起,相伴成长。渐渐地,你让他们养成责任心,认识自己的义务,也是他们心灵的依靠。

之后十年,我们的谈话里总有你。Pillow吃了这个,Pillow咬了那个;Pillow跑,Pillow坐;可以带Pillow去吗?不可以留Pillow在家!这样Pillow来又去的,大家生活中的乐趣与烦忧就像是Pillow给予的。即使你走了七八年,我们仍会提起你,依然想念你。活泼好动又聪明温顺的你;贴心忠诚又善解人意的你,你永远在我们的心里。

“草枕子”是二姑给你的中文名。

听起来像是个娇柔含蓄的东洋女子。以为她的灵感来自日本作家夏目漱石的隐逸美学经典小说《草枕》,那就错了!她戏谑地说,是“草包”和“绣枕”的拼合,“子”并非日文所指的女子,是你这个“小子”。在揶揄你吗?不是,她觉得Pillow要有中文名,才算是华人家的孩子。就算你老祖宗是英格兰金毛,只是世代离散,又飘洋过海,而今身在咱们家,吃咱们的饭,就要认同咱们的语言文化。这样才合情理。

草枕子,你懂吗?二姑轻抚你的小脑袋瓜,捋着你背上柔细的棕毛,感觉舒服又温馨。你呆萌的望着她,发出“嗯……嗯”的声音,似乎很同意。你知道“草枕子”是二姑用来逗你的中文名罢了。平常日子里,你和小兄弟们是大大咧咧,活蹦乱跳,皮得像孙猴的洋孩子,就是婆婆嘴里喊的“红毛仔”,讲的也都是红毛话。

那些年,四个小男孩上楼下楼追跑、跳碰、翻滚的情景,可想而知那样的吵和乱,叫人多么懊恼。要掌控这样的场面,少一点体力和耐性都不行。婆婆和Kakak是怎么应付的?Pillow, 你最清楚了。

爪哇乡下来的Kakak没有选择,她为养家而离家来到你们家,照顾小孩和狗是她必须出卖的劳力。你们把屋里的东西搞乱,她没法制止;或许边收拾,嘴上嘟哝,心底埋怨,不过她脸上仍流露憨直的笑容,干活还是很勤快。婆婆则是“爱屋及乌”,爱你爸爸,爱你的兄弟们,也就爱他们所爱的你。聪明的你,应该晓得。

爱,有时很难用言语说得清,也不能老是挂在嘴边,像你嘴角流下的口水那样粘稠不断。而且婆婆的爱一到嘴边,就变成在你耳边撩拨的热风,呼呼地把你垂在脸颊边的两片耳朵挠得痒痒的,你习惯吧?还是,也跟小兄弟们一样调皮,把婆婆的话当耳边风?唉,换作是二姑就吃婆婆的藤条了。好命的你们,藤条没尝过吧?你啃的是爸爸买给你的玩具骨头,Kakak的塑胶拖鞋,还是小兄弟的臭袜子?

Pillow,你记得吗?婆婆讨厌你掉毛,唠叨风一吹满地扫不完Pillow的毛。她觉得你浓密的毛会藏虱子,若是跳到小兄弟的头上,抓啊抓的,肯定痒死他们。又埋怨屋子里乱得像狗窝,阵阵臭味,还用说,就是Pillow身上的味道。她还说你鬼灵精,不吃她给你弄的菜饭,只爱吃硬硬的饼干。爸爸告诉婆婆,Pillow吃的是有营养的狗粮,Pillow不是乞丐,不吃剩菜残羹。婆婆还生气小兄弟跟你一样,不吃米饭,就爱吃汉堡包薯条,怎么会长大?其实,你们长得太快,眨眼间,就是大男孩了。她不高兴我们说现在的孩子跟以前不一样,发起火来,叫我们通通都去做Pillow——“吃饱睡,睡醒吃,什么都不必想,不用做人这么辛苦!”草枕子,如今世道艰难,做人或做狗都不容易。婆婆无法明了。

Pillow,婆婆老是嫌你,你怎么还在她身边转来转去,不愿意走开,而且还趴在她脚跟前瘙痒,在地上磨蹭,向她撒娇呢?你能分辨跟你说话的人的语气声调中,带着对你爱的深浅吧?你也懂得自己的行为举止能被人家接受到什么程度,对吗?哼,你这聪明的草枕子,比小兄弟懂得察言观色。不愧一年长七岁,没有白活。

事实上,婆婆碎念你的语气,跟小兄弟们没有两样。就算她吆喝你们,声调也是温柔的,并裹着爱。不是吗?她担心你们吃饱了没,水喝得够吗?冲凉了没,上厕所了吗?喊你们别玩得那么疯,赶快去睡觉。还有,你不晓得,她把二姑熬了一个下午的补脑汤;汤分给你的兄弟们喝,排骨当你的晚餐,熬汤人对着空锅,默默哀惋。想跟你调换身份,然而,今生已晚矣。草枕子,来世,愿当你的兄弟。

当年,二姑问四岁的W,你有几个哥哥?他伸出手掌,用两根小指头比V字。两个?不对,是三个,S是大哥、K是二哥,Pillow是三哥。他用力摇头,气呼呼地说:No!问他几岁,他回答four,那么Pillow几岁?他说five。对啊,Pillow比你大一岁,就是哥哥,你是弟弟。他不服气,撅起小嘴要哭了。问他,你爱Pillow吗?他点点头。对了,弟弟和哥哥要相亲相爱。他想了一下,像懂了。搂着Pillow的脖子,脸颊贴在柔顺的毛发上,露出纯真的笑容,亲昵地说:I love you。此时,成熟稳重的你,静静的被他拥抱着,眼瞳水汪汪的。你也感动吧,你们是兄弟。

婆婆还说过:“Pillow比你们听话,一叫他就过来,见到人会摇尾巴。你们不如他,目中无人又爱嫌七嫌八,煮给你们吃白费气力,给Pillow吃更加值得,更开心!”草枕子,婆婆夸赞你啊!我们不吃醋,完全不在意自己不如你,反而觉得你就是值得爱和学习。

Pillow,你回老家三年后,Teddy加入兄弟的团队,成为老五,W终于晋升作哥哥。Teddy的个性跟你完全两样,你热情温驯,友善得像个邻家男孩;他冷静灵敏,警觉性强,不易亲近。爸爸说他出生就被原主遗弃,曾在野狗群中生活,缺乏安全感,对陌生人有戒心。这样,他到咱们家算幸运,有吃有住,能玩耍,能上学,还有兄弟们相伴与呵护。至于婆婆姑姑的啰嗦和碎碎念,怎么适应?不用愁,她们只是他生命中的过客,终将离去。

大姑说,Teddy就是以前公公喝的Guinness Stout黑啤酒瓶子上的“红舌狗”。不过他还是个小不点,二姑就叫他“小黑狗啤”。要有个中文名,才算是咱们家的孩子,她就是这样死脑筋。她把舌头伸出来,扮鬼脸,逗弄Teddy。他竖立的尖耳朵微微颤动,板起黑褐的面孔,目光炯炯,注视着她。且腰背挺直,立坐着不动,像在戒备。爸爸警告,他不是Pillow,他是德国牧羊犬的后代,防备意识很强,不可以捉弄他。虽还是幼犬,小黑狗啤的吠声宏亮慑人,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果真有狼犬祖先的特性。他要知道,二姑也是咱们家的无声狗,牙尖嘴利,也有攻击性。他们算是遇到对手了。

这两年,病毒肆虐,疫情蔓延,安全措施要严守,二姑戴着口罩和球帽,披着风衣入屋,Teddy像见到小偷般狂吠。三年不见,小黑狗啤已成年,像头训练有素的警犬。大哥将他隔离在阳台上,要不他会扑上前,攻击不速之客。二姑柔声细气的跟他寒暄,他都不买账,发出低吼的怒声,眼神肃杀,在阳台转来转去,保持警戒状态。

过了一阵子,Teddy安静下来,二姑小心翼翼的靠近,想要抚摸他的头。瞬间,他头一甩,利齿刷过二姑的手腕,她立即缩回手臂,血即从几道齿痕上溢出。大哥吆喝,要他走开。Teddy意识到自己的行动被遏止,却不服气,趴在地上,默默地望着哥哥,委屈又懊恼。他心里会说:“没有跟你很熟,干吗摸我的头,又害我被骂!”

Teddy,二姑不痛,流血是小事,也没有生气,她潜意识里把你当做Pillow,是她的疏忽。她忘记,时间飞逝,小兄弟已经长大,不能再把你当小孩对待。何况,你是黑狗啤,不是草枕子,她该明白,你们的个性和喜好迥异。Pillow享受被摸头,Teddy觉得那是对他的袭击,怎能不反击。二姑要明白,有的爱,能用行动表达,有的只能放在心里,保持安全距离,才能持续。

婆婆曾说,Teddy太凶,没有Pillow温驯。他的毛很黑,虽然发亮,但没有Pillow的柔软和漂亮。他一定不会像Pillow那样乖,那样听话,那样得人疼。还有,他的牙齿这样尖,没有好好看管,被咬到,就麻烦。

Teddy根本听不懂婆婆的独门评述,兀自跳上扑下,活力充沛,展现矫捷的身手。听到一点异样的声响,就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猛吠。

婆婆更不满意,说他吵死人,像条疯狗,且质疑他不能像Pillow那样牢靠,大人不在家时陪伴年幼的W。爸爸听了,心里必然不好受,脸色跟Teddy一样乌黑。没有哪个爸爸会想听到家人这样贬损自己的孩子,就算是毛孩子。

波娃在哲学上的洞见是:“每个人都被放置在特定背景、特定躯体、特定时空与关系网络之中,这个特定的处境影响着人们如何去想象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而此处境也会随着生命历程出现变化。”草枕子、黑狗啤和兄弟们,生长在同一个家里,可是每个兄弟拥有自己独特的脾性与志趣。婆婆拿来相比,对谁都不公平,也影响孩子的成长心理。

Pillow,你和婆婆的缘分深,相处的时间长,你一定了解,她的爱有偏颇,且话语严苛,我们都要接受,试着自己消解。不过,对于咱们这个家,她是无私付出的;对于你们兄弟,她也是个个挂念在心头。

草枕子,你比婆婆早先抵达彼岸,要在岸边等她,陪她一起去找公公。你做得到,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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