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踏雪泥,人的丰彩——读徐伏钢《海岛上的家园》

字体大小:

徐伏钢的《海岛上的家园》写巴夭人;遭逢天灾苦难的老人和小孩;历史人物……

我一边读一边看徐伏钢认真地沿着自己的感情地图走去,他的愿景。

徐伏钢著《海岛上的家园》分五辑。读了,我用一个字来归纳:人。写到的人包括巴夭人;遭逢天灾苦难的老人和小孩;历史人物……

人,在海天云霞里,天灾人祸中,面对历史考验时,更多时候是处于相濡以沫的日常每一天,坐下独自想念匿藏于心中的理想。必将有所为。有所作为之后看到生命的苦难与意义,看到了,意志可能达致的美好。无论是自己选择或者被选择,在重重困难下最后获得什么都会上心头,感到活着是要珍惜的,借用中国知名作家高缨写给伏钢的信里的话:“许多政治理论都会过时,但托翁对人类命运,对人性,对人类之爱的探求永远不会过时。”托尔斯泰给予我们最大的启迪便是:不断探求,生命是深邃的。

徐伏钢六次登上婆罗洲不纯然为了旅游;闻中国汶川大地震,即刻请缨飞到灾区采访,要以摄影记录实况,不纯然四川是他的家乡;他乘坐豪华专列火车穿越西伯利亚;他阅读、访问、回忆多位卓有成就的作家学者和艺术家;他多年后取出记忆库里一些小事,信笔写来……这都为了探求。活着若有彼岸,我将如何对待?

对婆罗洲的爱

辑一五篇作品各自独立,却也互补,主题都涉及对婆罗洲的爱。“爱”孕育并滋润着——土地与人的关系竟如此连绵深挚。吴岸是属于拉让江的诗人,他对拉让江的美好记忆却不复存在。拉让江上树桩漂流而下布满江面,山泥倾入江中,生态死亡。徐伏钢带上吴岸的诗稿出访,借用《浮木》一诗贯穿笔下文字的气势,对诗人之“怒吼”表达了理解与共鸣。在亚庇市中心邂逅曾昭伦对伏钢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收获。他仅有一张中四文凭,开一家主题书店,扎扎实实出版了不少过200部大书,图文并茂,都是要了解婆罗洲必读的名家专著,青蛙、斑衣蜡蝉、蜘蛛、竹节虫……一个种类一本专著。读者很多吗?不多。曾昭伦说,“摆在书架上,本身就是艺术品”。坚持自己的理想,他说自己是属于老一辈的人。杜顺人是婆罗洲岛上卡达山族的一个旁支。杜顺人相信基纳巴卢山是属于他们的一座神山。“基纳巴卢”是“尊敬死亡之地”的意思。杜顺人相信,亡者的灵魂最后都汇聚到这座高山来。徐伏钢读李永平的小说《大河尽头》,受到魔幻一般的文字魅力的感召,深入婆罗洲内地,沿卡布亚斯河寻找,始终找不到神山。神山不在卡布亚斯河上。原来小说家李永平创造一个“峇都帝坂”把基纳巴卢山的神秘性移花接木就为了表达土著达雅克人对土地,对生命的信仰。

《海岛上的家园》上下篇是本书扛鼎之作。读后思绪起伏,怎么看顺子的选择?怎么理解巴夭人的遭遇?徐伏钢的叙述从张美寅同行引路始,张美寅是知名摄影家。下篇穿插莎莎母女因好奇而随行,莎莎爱大海,爱旅行。徐伏钢用迂回岔开的笔法无疑是为了给读者布置多个观看顺子的视角。徐伏钢如实写来,留下的疑问可能不只有一个答案。故事发生在婆罗洲东岸小镇仙本那,第一印象就把伏钢俘虏了:

太阳慢慢越来越高,越来越亮,开始把簇拥在它周围的一叠乱云由最早的铅灰色,一笔一笔涂抹成金色,继而橙黄色、浅黄色,最后完全跳出水面,朝着我们发出刺眼的光,世界一下子彻底澄明起来!

现在天蓝海碧,水中彩色斑斓的珊瑚礁、大大小小的海星清晰可数,五颜六色的热带鱼游弋其中,飞鱼不时飞出金光灿灿的水面与我们赛跑……

栖身于仙本那岸外的巴夭人是一群国际难民。顺子,一个日本国民来到此,爱上美丽的海洋,爱上巴夭人罗迪,决意不再回奈良去。顺子毕业于大阪大学,职业无忧,未遭遇失恋的痛苦。罗迪不识字,靠捕鱼为生,生活极简朴——“巴夭人在靠近海滩的地方,横七竖八搭建了好多破破烂烂的棚子。棚子用木棍支撑,上面搭盖锈蚀斑斑的锌铁皮,有的用亚答叶为盖,四周用胶合板木条或铁皮围拢来,看上去就像农舍里的鸡笼,这便是巴夭人的‘家’了。”

可是,顺子安于此。她说:“我才不管政府认可不认可,我的男人,我自己认可就行。他是个好人,我愿意嫁给他。”三个女儿已成长,最大20几岁。顺子仅回去奈良一次,她发觉自己不再能适应都市生活。读到此,读者不宜简单地判断,顺子不在乎丈夫能否拿到国籍,或:她亦不在乎自己是不是日本公民。

顺子的父母每年都来探访,而且坚持住在女儿的简陋的家。每次待上三五天。

一个夕阳下的黄昏,两个老人手牵手,踩着脚下金色的海沙散步归来,静静坐在木屋前一截倒下的椰子树桩上,凝视面前水天一色的海面和星光初现的夜空,一任海风吹乱他们的白发。晚霞夕照,乱云飞渡。海水开始渐渐涨潮,把锦缎一样斑斓的波浪一匹匹铺向岸来。顺子坐在木屋门边,埋头打磨手上的珊瑚。两老口把目光转向她,默默地看着,好像这么多年过去,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认认真真看清楚过女儿真实的内心世界。

沉浸于此情境,二老发觉能更好地理解顺子——当初二老都坚决反对她的婚姻。不过,顺子的妹妹始终不认可姐姐的选择,甚至对姐姐的“下嫁”有些鄙视。妹妹一直都不肯随父母到岛上来看姐姐。

顺子的离散故事显然和我们的祖辈因为逃战乱,逃饥饿而背井离乡有所不同;和迁徙南洋各地后因为所在地的政治现实而被逼做出选择有所不同;和落地生根,选择融入本土并建立自己的家园有所不同。顺子是自愿投入罗迪不确定的命运,主动投入仙本那的净土。她清楚意识到,自己的生命意义必须摆渡在政客操弄和怀抱海洋之间。伏钢想起美国作家梭罗只身在瓦尔登湖畔丛林中自耕自食的故事。我想更多的是,属于当事者切身体会的深浅。借用杜南发在《寒林冷月》一文中的话,或多少能把握到顺子的心境:“……因为生命真正的意义,有如春天满开的花枝,天心最圆的月亮,只要全心全意地开放,能够坦然,也就无憾。”对顺子而言,幸福不是一个拿来论述的议题,而是一种可以拿在手中捏,有踏踏实实的感觉。

政权更替的悲剧

辑三是一篇用电邮记录的游记:《穿越西伯利亚森林大草原》。从莫斯科出发,来到古典雄伟的建筑,许多历史场景的现场,说的最多的却是政权更替过程的悲剧。譬如在叶卡捷琳堡,当年苏共州委书记耶尔辛下令把伊帕季耶夫宅邸夷为平地。1918年,在这栋老房子的地下室,布尔什维克党把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及皇后和四个公主,以及患血友病的13岁皇太子,秘密枪杀,尸体扔在郊外男子修道院一处废弃矿坑。

苏联解体后,耶尔辛登上俄罗斯联邦首任民选总统,立刻为尼古拉二世翻案,并表示后悔下令摧毁伊帕季耶夫宅邸。历史上尼古拉二世做过什么勾当?他掌权期间曾下令在圣彼得堡冬宫前开枪扫射手无寸铁的群众。克拉斯诺亚尔斯克路边有一栋典型西伯利亚老式木屋是沙皇时代的警察局。当年列宁流放到此,每天必须到这里报到。十月革命胜利,列宁第一个杀掉的就是沙皇尼古拉二世(即1918年秘密枪杀事件)。最后抵达贝加尔湖。贝加尔湖拥有世界上最纯净的淡水,冰雪覆盖,阳光湖畔,老少闲步,人事温暖,却匆匆只一瞥。读者不禁要问,跳过草原稻田农家,核心内容所讲述的历史事迹竟是那么残暴,不堪回首。这样的叙事章法想告诉读者什么?历史现实显然不是一个简单的对照,黑与白便划清。本书多次提到梭罗,归去来兮能摆脱恐怖的血腥吗?

延续关爱人间的精神

2008年5·12汶川地震,徐伏钢冒着危险来到现场。映秀镇路断楼塌,残垣破墙掩埋着的性命正等待抢救。惊魂未定。徐伏钢跋涉劳顿,用镜头及时记录灾区悲惨的画面和动人的行为。许多宝贵的照片在友朋协助下快速交给大众书局出版《四川不哭》影集,并赶在燃眉时候举办筹款赈灾发布会,共襄义举。十年后,徐伏钢再次来到映秀镇,灾区现场已经面目一新。他采访当年遭遇灾难的民众,有名有姓约50多人,写下感人的故事。《映秀:十年回访震区人——一个新加坡记者的图文报道》一文仍延续着本书关爱人间世的精神脉络走去。哪里作者若表达了痛心与不忍,有所批驳,是希望明天会变好。下面列举的几个方面可以对着看,想应该想的事。

一尊雕塑作品展示映秀小学教学楼垮塌时生命伤亡的惨烈,更可贵是,它展示人性可能喷发出来的大爱。四川将记住张米亚老师,他宛如一只雄鹰展翅欲飞。张老师被水泥板砸中头部罹难,发现时他伸出的双臂仍紧紧护住两个学生,两个学生最后获救。映秀镇重建,实体建设到位,伤残者得到治疗,受灾民众领社保,日子无忧。徐伏钢感觉到,民众对领导的感激和赞美是出自真诚。用钱寿明老人家的话是:老百姓心中有杆秤,好就是好。

另一方面,今日的映秀镇被高度政治化,意识形态化,成了爱党、爱国的教育基地。天灾变成政治。教育变成文宣。

漩口中学遗址成为汶川地震的标志性遗址。当年,徐伏钢亲身见证一个解放军冯岩挺身而出,向救灾指挥官伺俊献议,经过讨论,漩口中学终于从计划炸毁的清单中保留了下来。这里的“说”和“听”都是值得表扬的胆识和智慧,它在关键时刻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另一方面,在绵竹市汉旺镇,同样属于重灾区的东汽中学和汉旺小学却没有保留下来,据说是:“上头领导觉得每天让失去孩子的家长看到垮塌的教学楼会受到刺激,因此决定把它们拆除干净,不留一丝痕迹。”

这里有两个问题要问。首先,自然灾害怎么产生?既然人为因素加重自然灾难造成的伤害,那么如何面对,如何疗伤?又如何重建?徐伏钢认为,保存地震遗迹是为了警示人们尊重科学,尊重大自然,并深刻反思如何与大自然和谐共生。“把遗迹保护同特定的政治信仰和政权建设紧密联系起来,把自然灾难现场办成政治教育基地”是徐伏钢不敢苟同的。他严正阐述自己的观点。笔者觉得,提出批评是必要的。须知:一切事物的软肋便是听自己爱听的话。

后人只能借由口述、文字、影像和遗址重温曾经的惨痛。下来的问题便是,怎么处理记忆?重建映秀镇同时也是重建记忆;个人记忆和集体记忆。记忆不必然是记住创伤,记住血泪;相反的,可以从正面去看:疗伤以后再见到的阳光,吸取教训以后获得的自信与从容。故事都可以很动人。历史告诉我们:处理和讲述的过程大概都避免不了经过修饰、抹除、忽略和遗忘。李有成在其著作《记忆》中说:在重建记忆的过程中,要选择什么,要如何选择,甚至如何重建,又要重建些什么,在在涉及复杂的记忆政治。

映秀镇的记忆政治叫笔者连带想起许多。放眼天下,有国家就有政治,有政治就介入生活。有句老话说,山高皇帝远。不然。罗迪远在仙本那岸外,无国籍,仍遭受周边政治的摆弄。还有一句老话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百姓是水吗?是。那个“舟”却早已换作一台智能机器,必标明是国产,具普世功能。到了这时候,百姓要明白,无论结为坚冰还是化作蒸汽,水的本质是清澈的柔性。柔能克刚。在位者切切要看到,并尊重水的本质。

沿着自己的感情地图走

下来略谈辑二和辑五。辑二写卓有成就的人物,譬如流沙河。在线上我听过流沙河讲“诗经点醒”,他的学问都随身带在裤袋里,历史地理、人物掌故、花鸟飞禽、声韵训诂……讲到,裤袋里一摸便有。这样一位学者兼诗人在高缨家遇到木匠,便说起自己当年拉大锯,从木头锯出几颗子弹头,一次甚至锯出一尊菩萨来。有了这样小小的细节描写,流沙河便从书中蹦出来。辑五各篇虽短,轻松写来也都有话要说。徐伏钢接母亲来新加坡小住一年,畅游圣淘沙,母亲此生感到满足。徐伏钢到了加里宁格勒,某日散步,偶然看见哥尼斯堡教堂空地上有一石棺,吓一跳,原来思想家康德长眠于此。加里宁格勒以前是东普鲁士首府,旧名叫哥尼斯堡,现在属于俄罗斯。康德嘱咐死后葬在家乡的大教堂,而今却躺在俄罗斯的土地上,遂成不折不扣一个反讽。这个反讽是留给历史的,留给世上活着的人。康德仍是一位思考者。虽然毛姆说,康德死的时候形容枯槁,像一具木乃伊。

我一边读一边看徐伏钢认真地沿着自己的感情地图走去,他的愿景。若要挑毛病,大概是因汲汲于求好,有时用力太过,反而减损了笔致;甚者,显出有点肥胖。瑕不掩瑜,他的文字仍留下空间让你去想,人,人生可能是个什么样。

LIKE我们的官方脸书网页以获取更多新信息

热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