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锺宇时那双求助的眼睛,有个无底黑洞。他需要人解救他,但我们都选择不相信,甚至逃避。
遇见他。我竟然在地铁车厢里遇见他。太意外了!
十年。十年后偶然重遇上一个过去的朋友不稀奇,但遇见他就有点奇怪。
不知道为什么,从来没想过会遇见他。开始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十点过后的地铁车厢开始拥挤。就算疫情,很多人还是要出来讨生活的,商场下班后的售后员,食阁的摊位助手,阿姨阿婶们,都急匆匆地要回家。
车厢里的人或站或坐,或挨在门边,人手一机。蓝光在戴眼镜者中明显地反射着不停跳跃的屏幕画面。是在追剧?是在看没时间看的讯息?又或者只是随便乱滑,在铺天盖地的资讯中寻找能慰藉心灵的故事?
我是在面对面的座椅上发现对方的。岁月十年,没想到还保持着原来的中学生模样,瘦瘦弱弱,像纸片人。他也正低头滑着手机,没抬起头来,似未发现我。
要叫他一声吗?锺宇时?确实有这样的冲动。只是……大家都在埋头干事,会不会叫声把大家都惊醒?
走过去吧,就两步路,走到他面前轻轻唤他,不骚扰任何人。
可是却没有这个勇气。
我静静地守候着,等待他的突然移开目光,突然抬起头来,突然发现我,用惊讶的声音喊我一声:“张老师。”
虽然已经不再是老师,但偶尔在街上碰见旧学生,大家还是会“张老师!张老师!”亲切喊着。春风化雨,树木成林,这就是老师值得虚荣的地方。
锺宇时,中三那年,是我的学生之一。他是班上最文静不多话的,因为弱不经风,男生没有把他当男生看,女声不屑他。基本上,独行侠,一个人上食堂,一个人回家。
对于这样的学生,老师也爱莫能助,千百种学生,每个都各不相同,我们能顾上谁啊!
第二学段开课不久,一天放学后,我竟发现锺宇时在走廊处似乎在等我。
“老师,你可以帮我吗?”声音嗫嚅着,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要来认错。
“什么事?”我看看表。校长突然在早上通知大家下午要开会,我只有15分钟,本来想冲去食堂扫碗面的。今天上一整天的课,肚子就空了整天。
“隔壁班的曹俊彦他们每次都欺负我。”他又说。
“在学校里?”竟然有学生这么大胆在学校欺负同学。
“不是,他们是躲在我回家的路上,看见我,就把我拖进垃圾房,打我。”好像事情正在发生着,声音有些颤抖。
“那你为什么不跟训育主任投诉?”是找错目标吧,我是华文老师。
“投诉了……”他吞了吞口水。“没有用,还是一样。”
“好,让老师查一查!”大概因为我有承诺,他的眼角闪过一丝光。
曹俊彦,我认识,隔壁班那个榴梿头?成绩不错,去年华文作文比赛还得奖。他会霸凌人?确实有点匪夷所思。但我又相信眼前这个学生不会说谎。
“谢谢老师。”他礼貌地点头回身离去,单薄的身影好像是飘着而去的。
老实说,我也不是没关注,找训育主任反映情况。他承认锺宇时曾找他,他也找了曹俊彦和几个学生问话,但大家都否认,也确实没有证据。“再说,怎么看曹俊彦都不像会霸凌别人。”这是训育主任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事情好像就这样不了了之。
锺宇时也没有再投诉。只是每次看他看我的眼神都带着一种求助,瞳孔像海洋般深坠,里面有个无底大洞,深莫可测。
我害怕看到这样的眼神,像是会摄魂似的,仿佛有一天也会变得像他一样那么幽怨。我尝试回避,避开眼光的双接触,只用斜角窥视他。我发现那目光马上黯淡着,然后就低下头继续翻书。
没有人理会他,课室里好像他并没有存在过。
第二学段很快结束,然后有了一个月的假期,孩子们说要享受冬天,我们全家去了一趟澳大利亚,收获满满的假日快乐。
我把锺宇时全忘了,当然不只他,包括其他的学生,教了几十年的书,已经有点麻木不仁。
直到第三学段开课,我发现他的座位是空的,几天后,就接到他已经退学的消息。
难道是因为被霸凌选择离开学校?
那又怎么样呢?学生们都开始忙碌起来,要准备口语考试,要为应付中四会考提前补课,还要排练校庆的表演节目。老师们更不用说了,人人三头六臂,校内校外的活动一波接一波,把人冲到无边大海,看不到岸。
虽然有时看见空置的位子还是会想起那个瘦弱男孩,但时间都很短暂。
没有人在意,课室里好像他并没有存在过。
忙碌几年后我终于退休,离开了打死不走的学校,总觉得对它有些感情,可没想到只是一厢情愿,没有欢送会,校长冷冷地握了一下我的手。她刚来三个月,连老师的名字都还没有记熟,大概根本对这个老教师没什么印象。
学校办公室不是久留的地方,冷气过冷。
之后确实逍遥,日子不再绊手绊脚,早上还可以睡到自然醒。
一场疫情把人推向所谓的新常态,发现岛国的美竟成为许多人追求的目标,我也不落人后,因为我有“时间”这个大本钱。
在科尼岛待了一天,回程天色早暗。
地铁驶入某个停靠站,我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对面的男孩突然站了起来冲了出去。
他到家了吗?不知为什么,我竟然也尾随着他的脚步出去了。
他夹在电动扶梯的人群里,我在后面跟。
一出闸门,他便向左拐,朝商场方向走去。
这时我才定了神,认出这是去我曾经任教的中学方向。
他是怎么啦,突然朝这个方向走?要去学校吗,还是回家?印象里他在退学后连家也搬了。几个男生把他放在储物柜里的课本送还给他都扑了空。
不可能去学校吧?学校早在两年前就因为收生人数不足而和另外一所中学合并,名字也没有保留下来,原校址始终空置着。
大概是最近又搬了回来。我给自己这样的解释,脚步没有放弃。
越过商场后面,穿过马路,学校的大门就在眼前,里面黑幽幽的,只靠马路边的灯光反射,依稀可见校名。
锺宇时这时脚步突然急了,匆匆地朝校门口走过去。
到底来学校干吗?
我只能急步跟上,但马上气喘,毕竟年纪大了。
只见他站在铁门紧锁的校门口,回头看了我一眼,就“走”进去了。
会用这样的形容词因为我是真的看见他走进去,像没有阻碍般,校门本来就敞开着。一个人很自然地走了进去。
但是等我冲到铁门处,看见的却是硕大的铁链和锁头牢牢地把锈迹斑斑的铁门锁死着。
黑黢黢的校园里,一点动静也没有。
抬头望向校舍三楼的课室,影影绰绰,仿佛看见有个人正走向右边的最后一间课室。那是他曾经上课的地方。是想回到自己原来的座位吧!
我只觉背脊升起一股寒意,直冷到头皮发麻。
第二天,我刻意到学校门口绕了绕,大白天的,里面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
当然还是不得其门而入,我站在铁门外东张西望。成堆成堆的落叶在校园里肆无忌惮玩着游戏,随风追逐,看见老师来了也不理睬。
半年后在商场遇见当年和锺宇时同班的同学,当年15的男生,现在都25了,大学毕业后当个上班族。
我们在食阁里喝着咖啡闲聊着,看着眼前的学生不禁让我想起锺宇时始终没变的样子。
“半年前看见他的时候,竟然发现他一点都没变。”
“老师,你不要开玩笑,锺宇时在离开学校三个月后就走了!”对方用惊讶的目光瞪视着我。“你怎么可能还会看见他?”
“我没听过这个消息。”很确定,当时在学校里根本无人提起过。
他在学校里也并没有存在过吧!
“我也是前几年才知道的,听说被别班的同学欺负,得了忧郁症,从窗口跳下来。”
黑色的咖啡在搅拌中不断旋转,让我想起锺宇时那双求助的眼睛,有个无底黑洞。他需要人解救他,但我们都选择不相信,甚至逃避。
人都习惯预设为先,以为自己看到的是真实。其实真实并非真实。
与锺宇时的遇见,是他要让我后悔一辈子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