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回在梦中

(邹文学摄影)
(邹文学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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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崑又来了,他来帮我排戏,我写的戏。他说戏写得不好,不过,还是得帮我完成心愿。

我这一世人常做梦,趁还能醒过来,便说说能说给众人听的……

没想到,我在梦里是卖棺材的,带我到处去卖的人是郭宝崑。没错,是他,他常常想来就来。

“你是第一个为我扛棺材的人,卖棺材应该已经驾轻就熟。”他这么说,因为我是第一个演绎他的独幕剧《棺材太大洞太小》的演员。

我们来到一所联络所,嘿,已经来了很多人,长方形的礼堂里都坐满人。我还看见几张熟面孔,两个没换下制服的护士是我的旧同事。

真歹势,我离开诊所后,原本是去报馆当翻译,想不到却沦落为卖棺材的,让她们笑话!

宝崑不明白我在嘀咕什么,催着我:“上去呀,大家都等着你给他们介绍产品。”

我吃力地走上舞台,还不晓得该把棺木放在哪个角落,就有人递给我一支麦克风。哎呀,我有点不知所措,还没讲错话,怎么台下已是一片哗啦啦,他们各讲各的,没留意我在台上用力苦撑的样子。

这回棺材是卖不出去了。下台前,我极目望向前同事坐的位子,她们显然早就溜走了。

我走进一家洋货店,卖的都是外国进口的罐头食品。

衔着小烟斗的大叔说:“拿吧,拿吧,能拿多少拿多少。今天拿了,明天还可以再来拿。别担心,拿不完的。”他说的是客家话。

妈妈说读大学需要花很多钱,叫我来跟大叔商量。

大叔在我家对面开店,跟我们非亲非故,不过就只为了是邻居,便常得让我们登门借钱。

我带了个“南大包”来装罐头,放进去七八罐,那个草编的书包便爆满了,而且重的我都提不起来。走不多远,我的手指关节痛了,膝盖也痛……

妈妈说,你扛棺材又不痛?

宝崑对我仍抱着希望。有一天,趁午餐时间,竟带我上到市区一座大楼的第七层,说那里有生意做。

“不是来吃饭的吗?”

“做成生意才能吃饭。”

幸好三四百个座位的豪华礼堂里,已坐满吃饱饭的绅士淑女。他们显然相当满意我们推荐的上等棺木,解释完了,还有很多人涌上来询问详情。我却因为饥肠辘辘,敷衍一阵便赶快溜进附近的老巴刹。

反应不错,宝崑野心大了,竟然拉了我飞到吉隆坡。去吉隆坡,在梦境里是轻而易举的事,不须要搭飞机,可是,上台时却依旧有警察来拦住。

“你们是新加坡人,怎么可以来我们这里做生意!”

幸好,吉隆坡的合伙人头脑灵活,他拉了我们钻进一家仓库里。哗,也不错,先后来了好多顾客。虽然挤得很,却不妨碍他们看得真切。

我在台上站了很久,人群还是继续涌进货仓来,膝盖受不了,又作痛了。不过,想到筹集的学费数目还相差很远,我咬紧牙关……

我走进李金龙在芽笼的诊所,申诉膝盖老是酸酸的,挺难受。

“你针灸厉害,能帮我吗?轻轻插一次就好。”

我没挨过针,老实说心里还是怕怕的。

他指着诊所大厅躺着的十多条大汉,你问他们怕吗?插针有什么好怕的!

十多个人全都坐起来,异口同声喊道:“插针有什么好怕的?”其中一个竟是常请我喝炖汤的老潘:“也是你介绍我来的。不痛,别怕。”

老潘想增强床上的本事,我便介绍这位闻名新马的针灸大师为他施针治疗。

隔壁的房门也打开了,十多个眼睛扎针的女士探出头来:“插针有什么好怕的!”

李金龙的眼针疗效高,有一所政府医院曾多次请他给院里的眼科医生讲解针灸如何治眼疾。

老李已从裤袋里掏出一根细针,那针越掏越长竟达半米。他说是用来插膝盖穴位的特效针。

我立即冲出诊所,他追了上来。不过,他手上已经没针,却抱着一本砖头厚的大书《老李寓言全集》。我刚要接过书,递过来的却是一个大藤篮。

“里头都是一包包的上等咖啡粉,我家工厂加工的,你卖了就都拿去交学费。”

我们原本不就约了要下坡,挨家挨户卖咖啡粉的吗?那天我们都穿着中正中学的校服,他胸前还挂着星洲小商公会主席的名片。

满脸笑容的李金龙说:“对呀,一起卖咖啡粉,收入全给你上大学。”

其实,我有钱,而且还有不少。

李金龙这回是带我去旅行,不过,我坚持自己付旅费。

我们去了南美洲几个国家,哥伦比亚、委内瑞拉、苏里南、厄瓜多尔、秘鲁、巴西、玻利维亚、智利、巴拉圭、乌拉圭和阿根廷,还有法属圭亚那。

印象最深的风景是马丘比丘、伊瓜苏瀑布、百内国家公园,阿根廷与智利交界处的菲茨罗伊峰。

我这一生有过好些奇遇,要数这一次最奇妙:我竟然在这么冷的天气里,第一次来瞻仰菲茨罗伊峰,便遇见一位很久没见的高人。

那天早上,天蒙蒙亮,走出房门,惊见远处山峰金光闪闪,那是红色朝霞照在白色山体上的反光,菲茨罗伊峰已俨然一座金山。

四周仍飘着团团白雾,我小心翼翼走向前,那是一步一个雪印,可不是蜻蜓点水似的鸿爪,而是一个比一个深的窟窿。

走近桦树林,一个瘦削身影突然闯进视野。

“林先生吗?林义丰医师吗?”

那人慢慢转身,露出一口洁白牙齿,轻声回答:“哦,是你,你好,别来无恙!”

“不冷吗?”他没戴帽,露出光头,只穿着厚厚的蓑衣。

“自己来吗?”

“观音救苦会有人接手了,我现在得空,就到处走走。我走得慢,不好叫别人陪。”

平日只愿扇风驱赶蚊蚋的林医师,身材还是那么单薄,却显然经受得起这冰天雪地的考验。

虽然脚下积雪,仍透过皮靴向我双腿催发着阵阵寒意,我还是急着走向悬崖边,要看仔细这人间美景。拉过相机背包,拿出尼康,呀,竟然冻僵了。怎么可能!我曾带着它经受着零下二三十度的严寒,在中国东北和日本北海道抢夺下多少冰雪天地的美景。

贵人出现了,来了另一位高高瘦瘦的老朋友郑美省。他不像林医师,他全身都包得严严实实,我晓得他向来怕冷。不过,他也只说了声很冷,便接过那冰冻的尼康猛烈吹气,他使劲地吹气,吹得脸红脖子红,尼康看来不好坚持,咔嚓一声,快门解冻了。

我想起他当年带我去裕廊中国花园拍夜景的经过。他从诊所赶回家,背起三脚架,换几趟巴士,就为了教我使用B快门的方法。

李金龙也赶来了,说要看菲茨罗伊峰的最后一眼:那是阳光、白雪和险峻陡峭线条的奇妙结合。然而,他并不依恋景色,马上要赶去古巴。

宝崑又来了,他来帮我排戏,我写的戏。

他说戏写得不好,不过,还是得帮我完成心愿。他安慰我,谁也不可能每个戏都写得精彩。

戏要上演了。我们站在侧幕边,从缝隙里偷眼望陆续走进来的观众。他、他和他,都来了,都是久违的朋友。

难得呀,一次见面一次少,看戏也是为了看老友。

戏即将开场,锣声就要敲响,为什么你还没来?

(注:郭宝崑是戏剧家,李金龙和林义丰是著名中医师,郑美省是摄影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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