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被掩埋在冰封雪地里的种子，也从没放弃努力酝酿生根发芽，冻土之下，终究会迎来感动激扬的一刻。
已是农历岁末时节，远方友人发来的电邮里说，他那儿昨天夜里刚下了一场初雪，气温骤降。瞅着窗外白茫茫的苍茫天地，阵阵袭人的寒气更让他体会到季节嬗替的诡谲和美丽，但也对生命的卑微和渺小，不无感触。我瞬间想到的却是，即使被掩埋在冰封雪地里的种子，也从没放弃努力酝酿生根发芽，冻土之下，终究会迎来感动激扬的一刻，那正是春天动人之处。
说到白雪覆盖的苍茫大地，当然会让人想起北海道，联想到浪漫迷人的雪景，那种纯白无垠的憧憬，总是令人浮想联翩。但许多人也许不知道，在雪花纷飞的冬天到来之前，向晚时分会先出现“雪虫纷飞”的景象，有时还会给路上的行人和车辆，带来困扰和不便。听说，每当雪虫现身，就标示着初雪即将降临，冬天的序幕又将掀起。雪虫卑微的生命，总是如此年复一年地繁衍下去的。不禁想起《诗经》的《国风》《曹风》中那首《蜉蝣》，可说是道尽了对生命短暂的思考和生命终将消亡的惶惑与喟叹。诗歌最后有如斯的感伤: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於我归说。”穿穴而出而生的蜉蝣，生命确实何其短暂啊！
雪虫并非蜉蝣，它应该是蚜虫的一种，全身彷佛被棉花所包裹，日本乡间俗称之为“しろばんば”（Shirobamba），意思是“白发苍苍的老婆婆”。出生于北海道旭川的小说家井上靖，自幼离开父母寄居在祖籍静冈县汤岛外曾祖母家，他有一篇著名的半自传体小说，题目就叫《雪虫》，描述他童年时的那一段温馨难忘的生活经历。小说写大正初年在伊豆半岛的山村里，有一个名叫洪作的五岁小孩，他远离父母和毫无血缘关系的庶祖母（祖父的妾）相依为命，以土藏（仓库）为家度过的童年岁月。小说开篇描写的就是家家户户一到傍晚时分，小孩子们就会涌到门前的路上，在暮色苍茫中拿着带叶的树枝，追着那漫天飞舞浮游的雪虫取乐。大家不停地呼叫着：“しろばんば。”嬉戏追逐。夜幕垂下后，家家户户会传来呼唤家中小孩回去吃晚饭的呼叫声。原本追着雪虫，争相把棉屑般的小虫粘到叶子上玩乐的队伍，人数就会伴随着一个个被呼唤的名字渐次减少，直到最后一个小朋友也回到灯火温煦的家中。
生于北海道钏路的60后女作家樱木紫乃，似乎也对雪虫 “情有独钟”。2002年她以短篇小说《雪虫》获得第82届“All读物推理小说新人奖”。她出道后的第一本小说集《冰平线》（中译版书名为《终止》）收录的六篇作品，开篇就是《雪虫》这篇小说。小说的结尾，樱木紧扣雪虫的意象，对故事里的主人公四季子，作了颇为凄美委婉的描述：“过去的日子，总会被掉落下来的薄翼所覆盖。苍白的世间变得苦涩而美丽。那些再也飞不起来的羽翼，也落在四季子的心里。”
嗯，比起冠状病毒一再变异，攻城略地，雪虫在秋末初冬枫叶残红的向晚时分，铺天盖地的纷飞漂浮，即便确曾骚扰过路上的归人，但比起狡黠多变的病毒和层出不穷的网络诈骗，那又算得了什么！刚送走2021，奥秘克戎就几乎传遍了全球，欧洲的累计病例已经破亿，而网络诈骗似乎也成了生活中的一个常态。尽管如此，我深信，新生的种子从未放弃酝酿另一次的破土而出，那可不是生机勃勃的一次偶然冲动，而是大自然不可逆转的规律。对于生命繁衍的生灭与不测，生活日常的屡屡突变，与其抱持过于僵化悲观的态度，倒不如时刻提高警惕，祛除贪欲和邪念。否则，即使春天降临了，也会感叹为何春花开得不如往年灿烂，而忘了花开花落，不也是一次生灭轮回的诠释和演练。
春花终究会开，蜉蝣终究必死，但花草树木，虫鱼鸟兽，贩夫走卒，帝皇将相，既然都见证过寰宇人世的沧桑变化，亦可说不枉此生了。至于还在变异的病毒，纵然花冠是如此的鲜艳夺目，却永远令人深感厌烦和憎恶，就像那些食髓知味、屡试不爽的诈骗！这么说来，还是高雄已过古稀之年的友人寄来的贺年卡和祝福，读了精神为之一振。他说：“虽然世界似乎变得更小了，但又不敢出远门，距离好像甚为遥远，而心是拉近的，温馨的，关怀的；让我们迎接新一年的到来，大家相互扶持勉励，尽力追寻适合咱们的生活，简单，自在，健康，快乐，就OK啦！”
如此想来，镰仓的老师因病离世，已近三年了，那时冠病疫情尚未暴发。犹记1987年的春节前夕，老师在他寄来的贺卡上，说他特地取自《怀风藻》里的《春醉一杯》，表达新春的祝福，令我倍感温馨难忘。忆起1985年的元旦，其实就是在镰仓稻村崎老师的家中迎来新一年的。《春醉一杯》源自日本汉诗文集《怀风藻》，是葛野王的五言咏梅诗《春日赏莺梅》。
聊乘休假景 入苑望青阳
素梅开素靥 娇莺弄娇声
对此开怀抱 优足畅愁情
不知老将至 但事酌春觞
小寒之夜，推窗凝望天幕，当然没有飞舞的雪虫，但心中平和如迢遥明灭的星河，也从没奢望天幕之上，点点繁星的亮光都会有同等的亮度。我当然也知道，夜夜星光闪烁，星仔们总是尽力地在属于各自平凡的角落，低调自适地诠释着另一种熠熠生辉。于是，就想起在2021年的最后一夜，那些依然坚守在抗疫最前线，辛劳执勤的医护人员。哦，终于给他们加薪了，只不过，消费税在不久之后，肯定也会提高的。
纵然是划破夜空的一颗流星，一只微不足道的雪虫，或是一只朝生暮死的蜉蝣，在人们的肉眼里，毕竟只是稍纵即逝，甚或微不足道，但我们难道不该珍惜所有陨落消亡之前，那些曾经有过的闪亮日子和平凡人物。但愿2022，不会只是“不过尔尔”的一年，衷心祈望人人都能真心“开怀抱、畅愁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