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曲

(档案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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墉想要问那奏曲者身在何处,一开口,却忽然灵光一闪:“是你吗?是你在拉小提琴吗?”

墉常常戴着一顶红色小帽子,帽子上面写着“如雷贯耳”四个字。他的白胡子浓密得让人以为是假的。墉总是穿着黄色的衬衫,却总是不扣上衣服,袒胸露腹,顶着大肚腩,穿着紫色长裤。他的大肚腩让小孩子忍不住趋前抚摸,或是轻轻敲打,像是一敲就会敲出鼓声似的,常常惹得墉咧嘴大笑。

他总是在地下道,坐在一张小椅子上,咿咿呀呀地拉着二胡,也咿咿呀呀地唱着。走过地下道的人从来听不懂他唱的是什么,但墉很清楚自己的曲目:《蝶恋花》《二泉映月》《江河水》《苏武牧羊》《客途秋恨》——多年来,就是这五首曲子打天下。

墉一遍一遍地拉,看着早晨赶着上班的人群涌过,看着下午去吃午餐的人潮,又看着傍晚下班匆匆而过的人流,觉得这个地下道一天涨潮三次,他天天对着潮起潮落,咿呀咿呀地拉着二胡,自得其乐。

地下道就是墉的演奏厅。他就坐在地下道的一个广告板下演奏,广告每几个月都会更换,墉却是多年来地下道里的一抹不变风景。

近几个月来,地下道出现一个叫做畇的年轻人,坐在墉对面,拿着杖子,售卖纸巾。畇患有眼疾,总是笑嘻嘻地坐着发呆,所以收入总是不多。有时,墉甚至会给畇一些零钱,而畇总是笑嘻嘻地,也不知他如何作想。

如此数月,有一清晨,墉一早到地下道,看到畇笑嘻嘻地抱着一个小提琴。

墉哈哈大笑:“这东西哪里来的?”

畇笑着不答,只是连连点头。墉坐在自己带来的小椅子上,伸了个懒腰,开始咿咿呀呀地拉起二胡。畇也把小提琴放在耳朵旁,然后呀呀咿咿地拉起来。

一时间,地下道杂声相冲,路过的人们都在浓烈的睡意中愕然惊醒,加快脚步,急于离开地下道。

墉停止拉二胡,畇也停了下来。墉觉得很不可思议:“你会不会的?我拉你也拉?”

畇依然笑嘻嘻:“你拉得很好听。我也想拉。”

墉大声说:“你拉得不好听。你不会拉。”

畇猛点头:“是啊!我不会。我没拉过啊!”

墉又开始拉二胡,畇也把小提琴放在耳边拉,全无章法,荒腔走板。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畇却始终笑嘻嘻地,仿佛拉出来的是悦耳的乐章。

墉干脆放开嗓子唱起来,畇也更用力地拉小提琴——那一早晨,走过地下道的人们个个健步如飞。

午餐时,墉独自在附近的熟食中心吃饭,对着眼前的饭发愁。回到地下道,畇依然兴高采烈地拉小提琴,墉拉二胡的兴致已经荡然无存了。到了晚上,在人潮消失以后,墉想到一整天竟然没有收入,不禁发怒,拉下自己头上那顶“如雷贯耳”的帽子,大声对畇吼:“你是在砸场子吗?哪有这样搞的?”

畇却抱着小提琴,笑呵呵地说:“我学会了!我会拉小提琴了!”然后拖着他的小椅子,手执杖子,“哆哆哆”地迈步离去。

接下来几天,墉都必须忍受畇小提琴的噪音。他恶狠狠地瞪畇,畇却看不见,脸上总是一副陶醉的神情。于是墉就很想哭——他的收入锐减,也没有小孩过来逗他开心了。

墉天天听着畇大力练琴,甚至产生幻听。在附近吃饭时,墉会忽然听见畇的小提琴声在耳边奏起,吓得他跳起来。晚上睡觉时也是如此,他失眠了整整一个月。

墉实在受不了,对畇哀求:“别再这样了。我的活菩萨,你发发慈悲,别再拉小提琴了。”

畇很乐:“你也是拉小提琴啊!”

墉快要奔溃:“我拉的是二胡,是二胡。你再这样搞,大家都没办法混下去啦。你要拉小提琴,到其他地方拉,拜托!”

畇忽发奇想:“我们一起拉!你拉好听的,我也拉好听的,一起拉,一定很多人喜欢!”

墉欲哭无泪,拉着自己花白的胡子:“什么叫一起拉啦!没这种事的啊!我们各拉各的,不是你走,就是我走!”

畇握着杖子,大笑起来:“我回家了!我要回家练小提琴,明天跟你一起拉几首好听的歌!”

墉想到畇会在自己家中练琴,忽然很同情畇的左邻右舍。

墉第二天清晨回到地下道,探头探脑地张望,没看见畇。他坐下来,先不拉二胡,心想只要一见到畇,他就立刻离开,到别处去。

人潮很快涌来,一个早晨也很快过去,畇始终没有出现。午餐过后,墉自在地拉起二胡,放开嗓子,唱得畅快无比。

墉在以后的几个星期,都能够好好地拉二胡,也重拾那一分在演奏厅表演的感觉。对着人来人往的行人,他怡然自得,只是有时会有幻听,耳边忽而会响起那刺耳难听的小提琴声,让墉不自禁地直起背脊。

墉渐渐地开始对畇的去向感到好奇。两人分开的那一夜,畇不像是做了要离开地下道的决定。但这几个月,畇究竟到哪里去了?以他那样拉小提琴的方式,很难有收入吧。墉忽然发现,自己当初一直觉得自己的收入锐减,感到心痛,却忘了想到,畇也同样没有什么收入。

墉下定决心不去想那么多,他只想像从前那样,为路过的人们拉二胡,对那些来拍拍自己肚腩的小孩子大笑。但畇的消失毕竟成了墉心里的未解之谜,那一分未知让他在拉二胡时分心,待他意识到时,会发现自己在学畇那样拉着全无章法的音乐。

每次发生这样的事,墉就会立刻停下,定一定神,再拉起他熟悉的曲目,《蝶恋花》《苏武牧羊》《客途秋恨》……

那一次,在人潮退去以后,墉独自在空空如也的地下道坐着,迳自发呆,等到意识过来时,才发现原来已经是午夜1点26分。

墉根本没有觉察到时间的流逝。他站起来,忽然听到远处传来小提琴曲。

墉认为自己又开始幻听了。他叹了口气,抓抓耳朵,走了几步,忽然停下,侧耳倾听。

墉仔细聆听,惊觉那小提琴声奏出的,是他熟悉的二胡曲目。

那不是幻听。

那是一曲由小提琴奏出来的《客途秋恨》,情感更活泼,充满生命力。虽然少了二胡演奏所带出的苍凉萧瑟,却又在温柔雅致里,显现二胡无法奏出的凄美浪漫。

墉听得如痴如醉,那一曲《客途秋恨》演奏完毕以后,又开始传来《蝶恋花》《二泉映月》……那小提琴曲把墉所熟练的二胡曲子——演奏,处处呈现惊喜,让墉听得心驰神醉。

曲声连绵,待所有曲子都演奏完毕以后,墉仿佛看到前所未有的新境界。

墉想要问那奏曲者身在何处,一开口,却忽然灵光一闪:“是你吗?是你在拉小提琴吗?”

墉口中的“你”,自然指消失了的畇。

只听那小提琴发出几声“嗡、嗡”,连着几声“呜、呜”,便戛然而止。

墉忽然明白。

那确实是畇。畇来了——畇回来了。

墉同时也明白了。畇这几个月都在练琴,练的都是墉的二胡曲。现在,因为一些不可知的缘故,畇无法在墉面前现身。

畇无法回来了,不知为何,他无法回来。但畇总是有办法,竟然以不现身的方式,带着琴音献声,来和墉见面。

墉忽然很恨自己。他很懊悔,觉得自己虽然常常袒胸露腹,但心眼却是紧紧关闭的,以至于看不到畇,听不到畇心中的琴声。

墉有很多话想对畇说……但小提琴声已经消失,地下道又恢复一片寂静。

畇已经离开。

墉也很确定,畇不会再回来。畇在琴音中向墉告别,再不会回来。

墉的眼眶湿润,心里却是满满的感激。畇不能出现,却还是来了。墉对畇只有满满的歉意,却又因为琴音,而有了满满的感动。

以后的每一天,墉依然在地下道咿咿呀呀拉着二胡。但他不再只是拉着《江河水》《苏武牧羊》……那些熟悉的曲目。有时他会用二胡拉出日韩流行乐曲,或是一些西洋老歌;也会随意拉出《生日快乐》《伦敦大桥倒下来》那样的小调,逗一逗经过的小孩子们。孩子们依然会趋前敲敲他的肚腩,在他面前站着,听着他的二胡曲。

人潮依旧如水流,但也总有行人,听到了墉的二胡曲时,不自禁驻足聆听,和墉一起伫立成地下道的另一幅风景。

于是墉也就会拉开嗓子,随着自己二胡的咿咿呀呀,自在高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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