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光

(法新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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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突然想起那只走廊的黑壁虎,她不怕与它对视,曾经窜逃中怕过她的脚背,她才觉得暗处都爬满壁虎。她怕黑,尤其是光亮……

1.

究竟是哪一步走错了?柏油路翻新几天,下午刚被压实,颜色比其他路段要黑得鲜艳,她趿着拖鞋被红绿灯推着过马路时还能感觉地底冒出的热腾,像极了中元的鬼火,试图攀附路过的腿,蔓延上身。她的眼线被不断分泌出的油脂晕开到下眼睑,眼珠子仍咕噜噜得闪着水光,暗示着她的年轻和灵气。

巴士呕出低沉的排气后,车门开启,哥哥和朋友Teo从隐隐的热浪里穿来,塌在身上的阿兵哥制服都像融蜡一样有些波动。她视线和Teo短暂交换后,假装不经意滑过看自家哥哥,抬手接过军绿色背包,宽宽的背带压在细薄的肩,衣服扯平将发育得刚好的胸形压出弧度。

“妈叫你去找阿嬷,包我帮你背回家。”她闷闷出声,滑着手机,眼神却不经意飘向一边不苟言笑的Teo,日光笔直尖锐,扎在他略带粉刺的肉鼻上,油光中还有一点汗珠,几乎是少年人的标志。或是感受到她目光,Teo转头颔首,外突丰厚的下唇在阳光下显得分外光泽,即使见过几面,她依旧摸不透Teo,但两人总在无意间交换磁场,她将轻微的不适视为来自Teo的暗恋,内心不免有些得意又慌。

“做什莫?”

“我哪里懂?你自己打去问啦,我要回家了。”说着又走向红绿灯,原路返回。

“Walao,你这样闲你不可以去啊!”

“我才不要去给她骂!”她皎洁一笑露出粉嫩的牙龈,听哥哥咒骂了几句,摇头对Teo说:“我去一下子,我看你跟我妹先回家放包。诶,你带他啊。”

各自滑着手机回家,一路无话,尴尬的氛围一直持续到无人的家中,打开电视等了一下,拿着体恤和短裤到厨房的厕所才终于喘口气,宁愿坐在马桶上用不舒服的姿势滑手机,也不想窒息在和陌生人共处的空气里。

生锈铁门随着厕所内的热气升高总会发出一些声响,安静里显得尤为突兀,隐隐的不安全像淋浴般浇湿她,发丝泡沫滑下前额,她抹去,视线在雾气里清晰一顿,见细微的黑影从下门缝闪过,她吓得全身一抽,脑门发麻,心脏突突捶着。匆匆套上衣服,厕所天花板还黏着几年前从走廊爬来寄居的黑壁虎,鼓鼓的眼珠不畏与她对视,看她抖着手给哥哥发去简讯:“你几时回来?”

她抬头再看一眼壁虎,它不被注视时飞速爬去水管,跑出一些距离又被她目光盯住不动,她不禁吐了一口气,是壁虎啊。但还是心有余悸催促:“你快点回来啦,你朋友还在等你。”

水顺着她的发丝滑过她秀气的锁骨,宽松的体恤盖过她的短裤,或是觉得不妥,她罕见把过长的下摆塞入裤腰,确保没有任何让人浮想联翩的细节后才出来。

老款三房式格局,厨房连着客厅,Teo和进门时一样笔挺坐着,军帽已取下,头皮渗出一些晶莹。

“要开冷气吗?”她仍礼貌询问。

Teo扯出笑,眼神坦然对上她:“不用紧,等你哥回来先。”

不等他说完,她已绕回房间把门带上,搜着韩国综艺放松心情。

下午的天光和雨树上的鸟儿相互累赘,她打着哈欠,哥哥依旧没回。

2.

大腿根部传来的凉意打断她的午后憩息,综艺加工过的笑声不敌午后鸟鸣的睡意,她下巴抵着枕头,手指还定在握手机的姿势,手机早已滑出,聒噪的综艺对话持续。棉短裤的裤腿因为趴着的姿势有些移位,只要稍稍俯身平视就能看见少女稚嫩的春光。

她很浅眠。从门把被小心翼翼转动发出声响,她就略微有所察觉,但没醒得彻底。直到盖住下半身的薄被从床尾处被轻轻往下拉扯,她脑子轰得炸开,手脚瞬间冰冷起来,她害怕眼珠子的颤动出卖她此刻的慌张,她不知该做什么反应,心脏已跳上喉间,她想作呕,全身细胞却又像被固化了一样。

大脑转动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快,也比任何时候都要混沌,如果跑,她能跑多远,会不会引致更多伤害。如果不跑,他可能看一看就走了……当下她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和思考,她想佯装翻身把被子拉上,又不敢相信自己的演技,喉间的不适变得更为尖锐,她细细吞下干燥的痰水。被子已到了脚踝,所有学校传授的自救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苍白,外面的鸟儿依旧“诀诀诀”地叫着,偶尔会有乌鸦拉长的低唤,像极了半夜的救护车鸣响。

少年克制的喘息在这一刻都显得尤为凸显,略带汗渍的味道渗着油腻在房间散开,她仿佛又看到他冒着粉刺的肉鼻,突突的心脏感觉已要跳出,她几乎渴望又害怕地期望她活不过这一个下午。她能做什么,应该做些什么,她只是紧紧闭着双眼,混乱的气息早已出卖她。但少年这一刻的兴奋足矣忽略掉这一点。床尾传来的喘息愈加粗重,一丝陌生的气息和氛围在她周遭扩散,近乎冰冻的指尖开始不听使唤地颤抖起来,喉间的心脏突在这一刻炸裂,她忍不住咳起来,败露的那一刻迅速从床上弹起,她只能发出几声颤动的呜咽,却喊不出“救命”,双腿发软让她摔下地仍奋力爬去,Teo快她一步抓起她的肩,捂住她的嘴。

树枝上的鸟儿也似是畏惧屏息,午后的光亮炽白又干净,黑暗的角落也被照亮,就像那条翻修后的柏油路,总有一些胆小的野兽在伺机。

少年序乱的喘息出卖他的紧张,显然他也是个新手,或是害怕那纯净的眸子,将她摔上床后,他凭着训练有素的体力全面压制她,胡乱抓起一旁的枕头压住她的呜咽声。一辆摩托引擎不羁地滑过天空,他唯一坚守的弦被扯断,这一刻,他仿佛完成兽的变身,天光在一瞬间又亮了几分,摇曳在她身上不断索求更多释放和欢愉。

枕头厚厚的棉花让空气变得稀薄,她奋力拳打脚踢挣脱无果,下体被狠狠撕裂后,她才找回声音,颤抖的尖叫声被闷入枕头。她突然像菜板上的一块肉,枕头内的瞳孔仍瞪得大大的,即使她什么都看不清了。

她突然想起那只走廊的黑壁虎,她不怕与它对视,曾经窜逃中怕过她的脚背,她才觉得暗处都爬满壁虎。她怕黑,尤其是光亮。

或是见她不挣扎了,Teo动作开始变得轻柔,近乎爱侣之间的抚慰,他衣服依旧工整,胸脯贴着她的,凑近,有浑浊的口气:“我知道,你也喜欢我……”

突如其来的光亮令她不适,她微微垂着眼眸,用力地透过没有关紧的百叶穿盯着走廊外的黑壁虎。她过去经常会想,走廊的壁虎怎会甘愿被豢养,她还没找到答案,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她咬着牙,只盯着,没有任何想法。

家里的门铃早就坏了,父母说敲门更有温度,此刻她也听到了,本能反应知道是哥哥,敲门声紧追着手机来电震动,综艺戛然而止,她才发现,原来综艺一直在播着,房间开始变得虚幻,就好像这迟到的温度,足矣烫伤她。

嗡嗡的震动打断铁床的咿呀,Teo慌乱抽离,百叶窗里渡来一只眼,似是黑壁虎的窥探,她霎时间所有的意识回笼,酸涩刺痛她的鼻腔,喉间干涩又嘶哑,像一把调得过紧的弦,干燥的眼珠子被许多咸湿的泪液打得生疼,呜咽干呕咳嗽与尖叫搅浑整个下午,房间的腥味散不去。太阳也卑鄙逃亡,匆匆坠下,仿佛一下午的亮光都不复存在,温暖的余晖又柔又暖,漆黑的暗处只会更漆黑,夜间的白光都是人工的。

她不知怎的就想起跟阿嬷逛巴刹的羊肉,电话不知怎么拨通,她嘶吼着求她报警,电话突地被挂掉……

一切似乎要恢复正常,就像对面那条柏油路一样。

3.

“他明年当完兵就要去大学,未来前途无量,要说还是你女儿有眼光,以后嫁过去只会享福。”Teo和他父母都没来,反倒是他热心肠的二婶秀凤,下午就敲着门,哐哐哐地登门而入,笑得过分亲热。

事情已过去两天,Teo和哥哥昨天已回去兵营报到,她理工学院本就还没开学,要不是身体还记得,她都要忘了这件事。刻薄的阿嬷第一次没骂她,说要报警就匆匆挂断。后来被双方父母强硬拦下,“传出去以后怎么嫁人,再好好想想,好好想想……”秀凤把带来的补品和好酒都摆上茶几,陈母这两天特地请假在家陪女儿,原本情绪已恢复一些,秀凤来后又面色苍白躲入父母房内,自那件事后,她和陈父换了房间,暂时与母亲同住。

隔音很差,她蜷缩在冷硬的瓷砖地板上在门后听着。

“两个孩子本来就互相喜欢,我们也年轻过,年轻时候冲动哎哟很正常。你看……不然可以先订婚?等他年龄到就去BTO?现在年轻人很多都这样……”

陈父一辈子在半导体公司颠倒昼夜,陈母则在食品工厂,夫妇平时也就从报纸看过这种事情,真正遇到哪里还有主意。事情发生当天,陈母就和丈夫小声提过,Teo家境不赖,听说家族出律师,不如大事化小,保女儿名声。陈父有动摇,后又听到母亲电话里一贯的刻薄又坚硬:“报警,做人父母,这件事你们免想女儿嫁过去!”

陈父陈母低着头不说话,秀凤见状愈发有底气,从Teo从小到大的好成绩和谦卑有礼娓娓道来,似乎有一瞬他们都要认为Teo是最好的女婿人选。如果没听错的话,中间似乎还说着现在女孩子穿着暴露又早熟的话。

她最近总会在夜里惊醒,然后耳鸣,主人房望出去是一棵葱郁的雨树,即使有微弱的路灯光亮,也都是黑漆漆的,树干这样,新叶更是如此。夜晚更容易穿过树缝看清天空,一切的边界都很清明,她想过无数种结束生命的方式,但又害怕老师同学和朋友……最后只能不停的耳鸣。

4.

陈父戒烟已有十多年,倒不是健康,就是为了省钱。

身下的铁床已换上新床单,他曾在妻子更换时瞥见镀在床垫上的血迹,想到这他又用力咬了腮,下颌线和树叶一样在夜晚分明,一明一灭的红在夜里格外清冷。他想起母亲细弱又霸道的背影,总在父亲醉酒后将他护在身后。在那个无法轻易提及性爱的年代,他一次在家祠里从舅婆嘴里无意得知他是强奸来的孩子。这几乎颠覆他所有的认知,一个会背着母亲偷藏私房钱塞给孩子的人,从他有记忆以来都挂着和善和懦弱的表情。倒是母亲,一身的刺,街坊邻居无不退让三分。他倒也惊讶女儿第一个打给了那个强势又固执的母亲。

半夜的鸟化作虫鸣,嘶嘶作响,静悄悄得很。父亲在事发隔天倒和母亲一起来过一回,倚楼着背坐在红色塑料椅上,听母亲执意要报警,敛着布满斑点和扁平疣的眼皮埋在烟雾里,一次也没对上女儿肿胀发红的双眼。

依稀想起外婆曾谈及母亲成家前的温柔,还有那个谈吐斯文的大学男友。

他坐在家祠门口,大人或没注意他,舅婆低着声音仍穿透在祠堂里:“妖寿……就是那个不成囝,喝醉把人睡了……没啦,强的!……就没多久就摆桌结婚……所以啊……命注定啊,歹命啦。”

陈父曾经还有一个妹妹,他突然不敢想那是否也是婚内强奸的产物,很小就夭折了,他只知道母亲在那之后就愈加强势。

陈父只觉得脑子浑胀,遥遥看着那棵泛着蓝光的树,那是邻里警局灯牌散出来的光亮,沾染到树叶。

也只有在夜晚,人吐出来的烟雾才会是灰色的。他熄灭手里那一点红,似乎有了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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