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暑假卢克与苏珊每天腻在一起，值青春喷发期大量释放爱情荷尔蒙挥霍多巴胺，欲仙欲死度过一个夏。
1. 暑期课
暑假又到了。经过春季花粉热症期，校园里的橡树、桑树和洋白蜡树等轮番转绿，草坪一日日疯长，接下来就该是草粉登场的时刻了。与往年一样，卢克准备开暑期班。当然还是“莎士比亚戏剧导读”，也一定要读《仲夏夜之梦》。这门课是英文系必修科，少了这堂课的学分本科生就无法在年度秋季毕业。因此总有很多学生因种种原因之前没选上，此时蜂拥来抢修。现在学生都管卢克叫“仲夏夜”教授了。
在T大一晃十几年，从中西部带回来的花粉症逐渐完成转型，免疫系统终于能够辨识南方花粉，连打喷嚏流眼泪和鼻塞的症状都毫无新意。工作定型日子重复，令人振奋的事也不多了。然而一到暑假卢克心里就有某种蠢动，那股随时可以把人烧焦的炙热感激活胸腔深处一头沉睡的兽。虽然头颅顶端的地中海板块逐年扩展，前额发际线无节制地往上溜，曾经浓密鬈曲的金发也渐渐稀疏泛白，但夏天总让他觉得年轻。走在南方毒辣的艳阳下想的都是中西部的暖阳和在W大念博的美好时光，晦暗的记忆板块就浮现起翠绿鲜活的流光。
德州夏季特别漫长。四五月温度就逐渐上升，白天可达摄氏30度。到七八月动辄升到40度，得等入秋气温才会下降。系里教授多不爱开暑期班，春季课一结束纷纷溜了。可是卢克就是喜欢暑假开课。
今天卢克心情极好，他收到Y大出版的学报《剧评》。这一期刊他的论文，是年前在Y大莎翁戏剧研讨会上发表的作品。去Y大主要是希望见到苏珊。悄悄到美术系踏勘，秘书说她不在，没透露更多。他没细问也没留话，心想没见到也好，真见了面说什么呢？与苏珊自从W大毕业分手后就没再联络。人到中年缅怀过往，突然盼望再见她一面。此刻手执沉甸甸的书封，心里却荡漾着当年与苏珊在一起的欢情。抽出学报翻开目录寻找自己的论文页码，先映入眼帘的却是扉页上头一行抢眼的黑体字：
悼念大卫·韩德逊教授
猛吃一惊，赶紧看悼文。真的是博导韩德逊教授去世的消息！孀妻的名字赫然是安娜·韩德逊。噢！那么说他们后来终于修成正果了！悼文说他病逝，没提什么病。算算他还不到70呢！本来就知道离开W大后不会再见到他了，但没有想到是这样的永别。
韩是《剧评》永久顾问，下一期推出悼念专辑。主题都拟出来了：“莎士比亚文学泰斗韩德逊教授的戏剧人生”。主编呼吁韩的同道和门生赐稿，作为韩的学生之一，卢克当然得写一篇。想着胸口又是一紧，鼻腔里一股酸呛得眼里蒙雾。离开W大后没与韩联系，将近六年的师生情，最后竟被一件小事扭曲了。按说随着记忆力消退什么不痛快的事早该忘记，现在才知道，遗忘其实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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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卢克到W大念博，报在韩师名下。首次提呈的论题被拒，韩递过一份书单叫他读后再想想。在韩的魔鬼式训练与鞭挞之下，一年后终于锁定研究方向，自此莎翁的喜剧醍醐就在卢克体内流淌。首次剖析《仲夏夜》是在韩的讲座课上，课程一个作业要求学生从剧中人物认领一名，按剧情在课上演绎。除复制对白，还得阐释人物心理状态，并以书写方式呈上报告。卢克选了小精灵帕克，他最喜欢的角色。对赫米娅与拉山德，以及海丽娜和狄米特律斯的恋爱情节他没兴趣。班上人数不够，他也同时扮演仙王奥布朗。故事桥段类似明代话本小说《乔太守乱点鸳鸯谱》，没有乔太守也就没有鸳鸯，帕克和仙王就是乔太守。班上有同学在现实里配对演绎莎翁喜剧套路，但那是题外话。
那时还未认识苏珊呢，卢克搬到新的住所时才与苏珊成为屋友。春假卢克与同学结伴到佛州玩，约了苏珊同行。在迈阿密海水泡了几天泡晕了也浴出爱火，反而是一起去的理查和佩吉回来就分手。都说春假发春热，很多桃色事件会发生，或结束。春假过完回校上完课，暑假就到了。那个暑假卢克与苏珊每天都腻在一起，值青春喷发期大量释放爱情荷尔蒙挥霍多巴胺，欲仙欲死度过一个夏。酷暑算什么？
后来他们就同居了。苏珊获全额奖学金念美术史，课余到麦市州立博物馆当讲解员赚些小钱。卢克领助教奖学金，先协助导师带辅导班，之后就独立担纲教课。每个学期得教足两门课才能获得资助，钢铁是这样炼成的。两人营营逐逐分头忙碌。念博就是那么回事，修课教课打工看书写论文，压力山大。两人性格都犟，好时缱倦难分，拌嘴时相持不下。那几年他们就在种种张力压顶之下，如过山车那样起起伏伏度过时而甜蜜时而辛辣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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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生事情是他们在W大最后一年，最后一个暑假。威州的初夏舒爽宜人，大半学生都回家或度假去，修课的学生零零落落点缀了空旷宁静的校园。赶在开课前把教材打印出来，接了苏珊回住所。晚饭后各自猫在书桌滴滴答答敲键盘的时候，电话响起。卢克说，准是找妳的。苏珊接了电话听一下说：是找你的。卢克皱眉问：谁呀？苏珊把食指按在嘴唇上稍声说，你们系的。卢克心里嘀咕，系里人不打电话，都用电邮，礼貌上晚间过了九点都不打搅人。都快十点了，有事不能明天才说吗？
电话里的人报上名，原来是徐安娜教授，系里的狄更斯专家。卢克想，她不是在英国休假吗？怎么回来了？
她说：这么晚打给你很抱歉。这是她首次来电，很突兀。夜里打电话的只有韩师，也只有蚂蚁上了热锅了才会叨扰。比如次日无法上课叫卢克代一下，或打印临时需要的材料。卢克是导师的助教兼跑腿，韩有癫痫症曾在家里晕倒，卢克也得兼救命的工作。他俩师生关系非比寻常。与徐呢，除了见面嗨一声以外没有更深的接触。
徐说：我今天回来得知安排我教“101评论入门”，我没教过这门课，可否跟你对调？你那门课我教过。卢克负责的“英国文学导读”是高年级选修课，授课老师可按照自己的专业弹性设计教学内容。比如这门课如果由韩负责他专攻莎翁悲剧，卢克教就选读莎翁喜剧，徐当然就读狄更斯。
卢克说：101我没单独教过，只带过小组辅导。我手上也没完整材料。
徐静了一下说：哦，那没关系。口气突然从赤道坠到南极，砸穿封冻的冰层。卢克说，要不您找耶谷教授，看有没其他人对调？课是他排的。她冷冷说：我不找耶谷！就挂了电话。
看卢克还在发怔，苏珊问他什么事。他说：徐安娜不想教101要换我的402。苏珊说：你不已经备好教材吗？他嗯了一声。苏珊说，那就不管她。卢克说：她很不高兴。苏珊笑了，跟我们系一样，正教授都不爱教入门课。
接近午夜突然又来了一通电话，竟然是韩师本尊！
没有什么客套话，他单刀直入：我刚见了安娜，在发脾气呢。她说你不肯跟她对调课？韩冷峻的语气让卢克心里凉了半截，嚅嗫回道：我手上没有101的完整教材，只带过辅导班。
我可以把教材给你啊！
可是我今天已经准备好402的教材了。
那是说，你不肯跟她对调？
我没有那样说。
她是那样理解的。
卢克不吱声了。心里大吼：就快开学了，要我换课不合理啊！当然没说出来，徐与韩师感情不一般，他哪敢多说。韩顿了顿换较平和的语气说：你大概不知道，耶谷是特地安排101给安娜，要整治她的。
卢克早就听说他们之间很多纠葛，但与他何干？韩说：本来安娜暑假不排课，她提早回来，想开一门课下学期减免一门。耶谷不爽，说她太麻烦硬排她没教过的101给她101。你看那不是刁难人吗？
卢克不想介入他们的斗争，不置一词。韩突然转入自动提供信息模式，一条条细数耶谷的劣迹。卢克想，你替安娜出头，就罔顾自己学生的利益吗？果然是亲疏有别啊，想及此不免扎心。
韩唠唠嗑嗑说了一堆，卢克默听不语。末了韩说，安娜没怪你，她只是生耶谷的气。至此，卢克也就退一步海阔天空，说道：如果找不到人对调就告诉我吧。虚拟一个台阶，让双方都能从容走下来免得跌死。韩的性格直来直去，卢克也不是省油的灯。但毕竟是老师，礼数不能逾越。这些年他早就参透了，跟韩较劲只许委婉不能较真，否则两个洋男随时会有一个爆发，那就两败俱伤了。
2.备忘录
卢克一夜没好睡。次日在走廊碰到理查，徐的博士生。看理查一脸诡异，问他什么事。理查说，你没听到吗？安娜到文学院告了耶谷一状，说他欺负女流特地安排没教过的课给她。卢克吓了一跳。理查继续兴奋爆料：她也顺便投诉耶谷曾经对她性骚扰，这下有好戏看了！
在W大这些年卢克从没听过耶谷有何出线的举措。他是系里最没架子的师长，为人随和，对生命抱得过且过的态度，教学不甚认真。他的专业是欧洲文学史，但早已背离历史，常开玩笑说他如今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只有现在。孩子随前妻生活，他逍遥自在过光棍日子，身边没少女伴。徐对他的性骚扰指控有些难以置信，必须以想象力建构。
系主任邓肯后来找卢克谈话，想了解那件事的来龙去脉。估计是接到文学院的指令了。卢克从头到尾巨细无遗说了一遍，邓肯仔细听。最后安抚卢克：此事并非针对你，你别在意。是他们之间的过节，本来不应该牵涉学生的。
然后就开学了。
以为会有劲爆新闻炸毁学院大楼，但一切静悄悄的。卢克很纳闷，找理查探虚实。原来系主任见过院长，找了耶谷、安娜和韩到院长室对质密谈。然后，呃，然后就没事啦！徐撤销对耶谷的指控，耶谷找到人教101，徐不教暑期班秋季也减免一门课。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皆大欢喜。
整个事件来如春梦去如风，像患春热症的人搞出来的浑事。春季百花齐放人心怒放，百事可乐或可哀。医学早有临床研究，季节变化最能影响心情，古代也传说夏至前夕常发生诡异灵怪之事。现代人攀在春热病尾巴尖赶上初夏的草粉，晕忽忽缺氧的大脑就稀里糊涂了。此刻少男少女怀春、未婚男女坠情网、已婚人士搞婚外情、新焰初炙旧火重燃，罗曼蒂克漫天飞舞人人发“仲夏疯”。要等到夏去秋来气候转凉，燥热的大脑才会逐渐冷静下来。当然还有“月晕”之说：满月之夜，人们容易陷入欲望激情状态。卢克扮演过的帕克小精灵，就是在有月亮的仲夏夜乱点花汁，才搞出情乱意迷的事体。
后来卢克回想，结论是：他是夹心饼干左右都是墙，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谁让你是学生呢？被打压的感觉沉淀后孕化为对韩的信任障碍，后来与他见面总觉拘谨别扭。但韩似乎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卢克不禁怀疑，真的发生过什么事吗？会不会只是他夏日里打瞌睡做的一个怪梦呢？
日子在忙碌中过得飞快，学期末卢克完成了论文。韩审后批准，其他博论委员都无异议。也就在那个时候，传出韩和徐又在一起了！
徐与英国男友分分合合也不知多少次了，谁也不知是真是假。据说徐初到W大那年就刮起一阵仰望旋风。天上掉下来一个风华绝代的顶尖亚裔英国学者，治学治人都有一套。当时身体里有足够睾酮素的男士眼皮上都多少沾上点帕克的魔汁，但她张眼看到的是韩德逊哟！她以光速升正教授后受邀回剑桥讲学，竟与旧情人复合；越洋给韩当头一个晴天霹雳锤。韩对她意难忘情难守，退而求其次守株待兔。听说徐此次到英国与男友论婚嫁，估计又闹翻了才提早回来。貌似韩守得云开见月明，可别又是帕克在乱撒他的三色堇花汁哟。
完成论文后卢克心情亢奋，走路都有点儿要起飞的样子。评审报告回来即刻安排答辩，然后答辩也通过了。很多事情都告一段落了，人生来到一个转折点，然后问题来了。
卢克打算回德州老家，求职信箭射南部大学。苏珊一心想在东部名校扎根，收到康州Y大的信通知她成为候选人，开心得都快疯了。一个南迁一个东徙当然意味着分手。卢克送她到机场，久久熊抱互祝“好运”。他极想陪她到康州，但不愿说，她也不愿提，挥挥手身影就消失在登机廊桥里了。她倔犟的背影好像在说，算了，就这样吧。他们的学术事业刚起步呢，人生道上一个小小的情感踉跄，晃两下也就稳住了。终于意识到苏珊已经遥不可及的时候，卢克才感觉到胸腔里灼烈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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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到T大那几年，逢夏季他就陷入仲夏热梦，既往的W大人与事不断涌现。他的记忆定格在了那年的暑假，零碎的生活断片铸入脑皱褶成为岁月的备忘录。他不是怀旧，只是本能地耽溺在感伤的情绪中无法自拔。《仲夏夜》多次提到“真爱无坦途”，他与苏珊是否有真爱，竟从未想过。那段日子不就是人生路上偶遇因缘际会落下的浮花浪蕊吗？他后来叩问自己：为何当时没想要在一起？是因为太年轻吗？还是太愚蠢？
一晃经年，卢克在T大也算垫下学术基石，这一生离不开莎翁喜剧了。趋近悲剧的年龄，喜剧竟更像黑色幽默剧。《仲夏夜》里的对白他如今都能倒背，也曾经与戏剧系合作把故事改编成现代剧搬上大学剧院舞台。与《仲夏夜》相关的研究在学界早已浪花淘尽英雄，卢克从文本跨到表演和舞台设计，离开初心已经很远了。初心，初心是什么？人到中年很多话欲语还休。他还是孤家寡人，女友来来去去都不长久。与苏珊在一起那几年竟是他至此最长久的一次恋情了。
导师骤然大去令他有些失措，脑里却都是苏珊。多年来蓄意不与韩师联系，竟不知安娜已经成为师母！那年被凿开的伤口早已愈合，再想也不痛了。此刻最痛的是，错过的很多事已经无法重来了。
为学报写篇论文纪念韩师应是他如今唯一能做的事，可是这篇论文老师再也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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