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几个人里

总有人

像看婴儿一样看着你

蹙紧的眉头

闭紧的嘴唇

有什么

烦闷心事吗?

像看花一样看着你。

——韩国诗人罗泰柱《每几个人里》(柳亨奎译)

融融春光刚洒落人间,耳畔又传来了人们对幸福美好新一年的祝福和祈盼。其实,何为幸福美好,或许人人会有不同的定义。去年在疫情笼罩中,许多人宅在家中,追看风靡全球的韩剧《鱿鱼游戏》。剧中那群在社会竞逐中的落败者,被诱引而参与了一场冷酷无情、血腥杀戮的游戏,渴盼成为六个游戏中顺利闯关的最终获胜者。对他们来说,最后能获得456亿韩元的巨额奖金,就是最大的幸福。但有“国民诗人”称誉的韩国诗人罗泰柱在《幸福》一诗中,却是如此写道:

天黑时,有可以回去的家

疲惫时,有可以想起的人

寂寞时,有能独自哼唱的歌。

曾经当过四十多年小学老师的诗人罗泰柱,他的“幸福感”,确实“不同凡响”。青春年少时,我也曾听过赵咏华唱的那首《最浪漫的事》,她说,最幸福和浪漫的事,是能“和你一起慢慢变老,直到我们哪里也去不了,你还依然把我当成手心里的宝”。但人生这种最幸福和浪漫的时刻,终究是可遇而不可求吧?

简媜的小说集《十种寂寞》里,就有一篇题为《寂寞公寓的幸福纪事》的短篇,开头就感叹:“当年足以睥睨周遭的楼房,如今被高耸的电梯大楼给压下去,人跟建筑物一样,老了,除非老得优雅又气派,否则自己识相一点闪一边去。”诚然,向往幸福和浪漫,还要确保在老年时能活得优雅又气派,而闪到一边去了的老一辈,是希望能让年轻一代毫无悬念地接棒,也希望自己能襟怀坦荡地转身离去吧。但不是人人都能像小说里的“老孤儿”谢老师那么幸运,恰好碰上离了婚住在二楼又热心助人的秀华,在他倒在地上呻吟时及时叫来了救护车,救了他已不优雅也不气派的老命。嗯,可见有个好邻居,肯定也是一种幸福。

女诗人辛波丝卡有一首题为《墓志铭》的诗作,则如此写道:

这儿长眠着一位旧式的女人

像一个逗点。她写过几首诗,

大地赐给她永远的安息,

虽然她生前不曾

加入任何文学流派。

除了这首小诗,牛蒡和猫头鹰,

她的坟墓没有华丽的装饰。

经过的路人啊,

请从包包里拿出计时器,

为辛波丝卡默哀一分钟。

巧得很,诗人罗泰柱在《像看花一样看着你》这本诗集里,有一首仅仅两行的诗作,也叫《墓志铭》,如此写道:

知道你非常想念我

再忍耐一下吧。

我比较喜欢辛波丝卡的那首,她睿智幽默的说自己就像个逗点,诺奖得主的她并没自诩是个闪亮动人的句号。至于她说请求路人拿出计时器,为她默哀一分钟,思索她一生的际遇和命运,亦是发人深省的一次回望。这么想来,墓志铭是和时间与人情紧密牵绊的,纵然仅仅是一分钟,有些人就是舍不得、放不下。哦,罗泰柱还写过两首都是题为《诗》的诗作,一首很短:

只是俯拾之物

街上或人群间

被遗弃的闪闪发亮的

心之宝石

我比较喜欢稍微长一点的这一首:

扫了院子

地球一隅干净了

花开一朵

地球一隅美丽了

心中萌芽一首诗

地球一隅明亮了

此刻我爱着你

地球一隅更干净

更美丽了。

地球当然不会因为你心中有真爱,就自动变得更干净,否则我们怎么会深受污染所困扰,当局也不会建议超市每个购物袋收五分至一角了。

然后呢,日子当然还是如常过,我又开始翻书了。《現在,依然想念你》的作者是一位擅长写文艺和电影评论、翻译及随笔,还跨足铁道旅游等其他领域的作家——川本三郎。他说,他听过这样的传说,甲州的人都说人死之后的七天之內,如果下雨,那个人就可以上天堂。他翻开了日记,发现和他相伴了35年因食道癌而先走的老伴,在过世后的第五天,下雨了,他的心情因此也就不那么失落和沉重。丧妻之后,川本先生开始了“独居新生活”,也是人生新磨练的开始。

在《然后,明天继续下去》里,他就很坦然的说:“读书、看电影、听音乐、漫步街头……全都是一个人做的事。旅行也多半一个人走。此外,又加上做家事这个新工作。”这位曾任《周刊朝日》《朝日杂志》记者,后来离开报社转为自由文字工作者,笔耕四十余年,丧偶之后,对人生、对世情,有了新体悟。他说:“独居最要留意的事是忘东忘西。电灯忘记关,衣服忘记收,水龙头忘记关……日常生活中有太多事情会忘记。”但他肯定没忘了和太太曾拥有和享有过的快乐时光吧。只不过有些独居老人,可没像川本先生那么幸福和幸运。记得去年8月初,本地新闻曾报道住在直落布兰雅弯组屋的一名独居大叔,死在家中好几天后,才被邻居察觉。

川本先生还说,自己是“家事一年级生”,有太多该学的事情得好好的学习,他果真是个性情中人,也让我想起辛波丝卡说过自己就像是个逗点。嗯,人的一生,就是许许多多的逗点,即便是生命来到了最后一刻,也可能只是个平平无奇的逗点。与其担忧那个无法预知的句号,不如像路边的小草那样,坦然的迎接每一天的到来。就像川本先生那样,他接受了“创造秩序与和谐”是独居生活应有的态度,也跨出了相应自适的步调,日子就能比较从容自在的过下去。在经历了日本311大地震之后,他仍然毫不懈怠地写下每一天的真实感受,然后,明天就继续下去了。

他曾独自一人去到长崎半岛尖端,一个名叫野母崎的海边村落旅行。对于在巷子里游戏的孩子们一看到他时就主动打招呼问好,后来他去到气氛更像糖果店的食堂喝着啤酒时,孩子们又跑来和他打招呼,让他感到无比亲切。晚餐后,他去海边散步,仰望满天星斗,海面的夜光藻闪闪发亮,十分迷人。在经历311大地震的重创后,对于大海他曾经觉得很可怕,但在这僻远淳朴的野母崎,他又看到了大海的美丽。

谈到旅行,听说,非洲的马赛族人把人生看成是一种持久的旅行状态,他们的智慧体现在擅长寻找茂密草原的能力上。韩国小说家金英夏在《懂也没有用的神秘旅行》一书中,曾提起肯尼亚的总督为马赛族的一个原住民少年,提供了去剑桥大学留学的机会。马赛族的族长有好几个儿子,这少年是当中的一个,所以族长才肯答应让他离开家乡、远走他方。几年后,当少年学成归来后,大吃一惊,几年前他的部落驻扎的地方,已经罕无人迹。他猜想族人应该是如往常那样赶着牛群,迁徙到别处去了。

历经好几个月的追踪和探查,这个顶着剑桥大学光环的少年,终于凭借他曾熟悉的牛群的铃声,与家人和部落相逢重聚了。当族长听到儿子讲述他这一路的艰辛,才总算能够和家人团聚时,他不但没有同情儿子的遭遇,反倒感叹和质疑这孩子到底去英国学到了什么?因为在族长的眼里,儿子竟变成了一个连自己的部落也得历经千辛万苦才能找到的傻子。金英夏因此深有感触,他说:“马赛族少年的旅行目的地无可动摇的固定在那里,故乡却是流动的。几百年过去后,用沉重的石头砌起的剑桥大学依然还在原地……对于这些居无定所的游牧民而言,旅行究竟是什么呢?”

金英夏的童年,可说是充满了“奇遇”,他先后经历过搬了六次家,转了六次学的驿动。上小学时,他是在全罗南道的光州念书,二年级时转学去了庆尚南道的镇海,三年级时又转到京畿道的杨平,四年级时则是在坡州市的广滩面,五年级改在坡州的汶山邑,六年级时又搬到了首尔。他提到的庆尚南道的镇海,我特别有感,因为那儿每年都会举办“镇海樱花节”。这个节庆原本名为“镇海军港节”,最初是为了纪念1953年李舜臣将军铜像在镇海市落成而举行的庆典活动,后来发展成为著名的樱花节。几年前,和老伴在韩国自助游时,曾经从釜山市西边的沙上客运站,乘搭长途巴士过去镇海,做了一次悠游自在的赏樱之旅,还邂逅了一位以画笔不断探索生命意义的女画家。

兴许,金英夏早已习惯了年少时候的流浪与孤独,文学创作也因此成了他最佳的慰藉和选择。他从小最喜欢看的书就是游记,他永难忘怀的是在坡州就读的那所小学,规模虽小到整个学年就只有一个班级,但学校还是有一个图书馆。年幼的他,看到书柜上陈列着当时环游了世界的著名旅行家金灿三的书,深深地被吸引了。他感伤童年时所经历的频繁移居,反复上演与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分离,使得他没有学会如何长期与他人相处,原谅和接受朋友的不足,承认自己的错误,以及道歉、修复出现裂痕的关系的方法。

金英夏并非怪罪父母的疏于调教,因为父母为了生活已经忙得不可开交,单要处理每天发生的琐事就够他们折腾了,有时还为了生计而焦头烂额。总之,当生活变成永无止境的移居,犹如一个接着一个的逗点,旅行也就成了一种奢侈。他说,在他们家的照片里就不存在旅行、度假和暑假这种词汇,所以他根本没有全家旅行的记忆。或许正因为有了如此独特的经历,反倒让他长大后的文学创作,有了更广阔的想象空间和超脱的视野,总能给读者带来省思和冲击。凭借《我有破坏自己的权力》这部长篇小说,他获得第一届文学村新人作家奖。他笔耕不辍,以《黑色花》《光之帝国》《猜谜秀》和《杀人者的记忆法》等长篇小说,成为韩国进军国际文坛的先锋作家,享有“韩国的卡夫卡”称誉。

去年杪,难得和几个老同学小聚,得知有个老同学在旅行时因病而骤然离世,真令人感叹人生祸福难测。中国知名作家毕淑敏曾说,“旅行中我知道了人不可以骄傲,天地何其寂寥,峰峦何其高耸,海洋何其阔大。旅行中我也知晓了死亡原不必悲伤,因为你其实并没有消失,只不过以另外的方式循环往复。”哦,金英夏好像也有类似的感悟,在《无名小卒的旅行》这一章里,他举了《奥德赛》里最著名的桥段——奥德修斯历经十年苦难才能重返家乡的故事,说很多人觉得这故事是在描述奥德修斯的机智和勇敢,他却认为它是要告诉旅客应有良好的心态,要避免虚荣和傲慢,要感激旅途中他人的热情款待。作为旅人,只有降低自己的身份成为一个无名小卒(nobody),才能避免危险,平安地返回家乡。总是独自四处旅游的川本先生,肯定也是如此盼望的吧。

说到无名小卒,就想起了狄金森的那首诗《我是个无名小卒! 你呢?》(I'm Nobody! Who are you?),她的确写得与众不同。

我是个无名小卒!你呢?

你也是个——无名小卒吗?

那么竟然还有我们两个!

不要说!他们会张扬——

你该知道!

做个名人多闷啊!

多暴露——像只青蛙——

喧嚣你的名字——在长长的六月

对着钦羡你的一方沼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