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尼尔的《始凌湄》和夏心的《诗临门的记忆》的军旅诗,一前一后地为莎琳汶书写纪念碑,以不同的情感浓度体现新华文学中特有的“以诗树碑”的风骨。

3月23日《文艺城》发表夏心的诗《诗临门的记忆》,勾起我对新加坡两首诗的记忆:一是希尼尔发表于1982年7月4日《南洋商报·文林》的《始凌湄》;一是已故英文诗人、剧作家和小说家吴宝星(Goh Poh Seng)所写,何自力翻译的诗《莎林邦海岸》(By the Sea at Sarimboon,收入艺术理事会2000年出版诗选《律动·新加坡千禧年诗选》)。本文重在探讨《始凌湄》和《诗临门的记忆》这两首具有历史纵深感的诗以诗树碑的共性。

Sarimbun亦称Sarimboon,是新加坡的一个地标,位于岛国西北角,二战期间日军最初登陆新加坡的地方,现辟为军事训练区。它的中文译名有好几个:本地主流媒体使用的“莎琳汶”,《维基百科》使用的“沙林汶”,希尼尔翻译的极具反战色彩的“始凌湄”,何自力翻译的“莎林邦”,夏心翻译的极具诗意的“诗临门”。莎琳汶除了海滩之外,附近尚有莎琳汶岛、莎琳汶蓄水池,后者是目前新加坡全国海岸防护的组成部分。

还原日军强攻上岸场景

根据史料,二战时由于新加坡盟军总司令错误预估,以为日军会从新加坡东北角南下抢滩,没有加强西北角的防卫。1942年2月8日晚上,日军在山下智之中将指挥下,对驻守莎琳汶海滩的盟军澳大利亚第22旅守军发起猛烈攻击,史称“莎琳汶海滩之战”。日军抢滩成功之后,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

1970与80年代之交,希尼尔在服兵役时,有一回戍守该地的数座楼宇,不远处正在举行一场军事演习,枪声划过夜空,撩起他几许当年新加坡沦陷之怀,并写下《始凌湄》一诗。诗分两节,第一节通过虚实相生的笔法,还原当年日军从水路强攻上岸的场景:“一片粼波,万里碧峦/履带车又狠狠地在后方吼叫/茅草深处,竖枪/一脸无措的惊慌/侧身,听江水东去/仰望,看风云诡变/而那个传说越嗅越浓,带有血腥/谁不相信,昭南不远/在潮声与枪声之间/在狼牙与白骨之间”。

“狼牙”比喻兵器,“白骨”象征屠杀。无论是冷兵器时代,还是进入军事高科技阶段的现代战争,战争都是无情与血腥的。希尼尔了解日军当年从莎琳汶海滩登陆新加坡后,展开令人发指、血腥恐怖的“大检证”屠杀的历史,所以写了“而那个传说越嗅越浓,带有血腥”的诗句。如果说“传说”是虚的,那么,当年日军铁蹄践踏新加坡土地所带来的“血腥”则是实的。这首诗既有视觉(血)与嗅觉(腥)上的感受,也有听觉上的刺激。“履带车又狠狠地在后方吼叫”,“履带车”指“坦克车”,身为装甲部队的服役军官,希尼尔对于坦克车行进时所发出的吼叫声肯定是“耳熟能详”的。

就是凭借军事装备精良与战斗人员的高昂士气,日军有恃无恐地入侵中国和东南亚,甚至偷袭美国的珍珠港,挑起太平洋战争,导致战火一发不可收拾。“谁不相信,昭南不远”,“昭南”是日据时期日本人强加在新加坡身上的一个屈辱性名词,它犹如一副历史镣铐,时刻提醒着新加坡人国防的重要性;诗中唏嘘的感怀衍生出虚实结合的画面,把新加坡的一页屈辱史尽皆勾勒出来。

屈辱开始的海湄

《始凌湄》第二节延伸第一节的反战余绪,把镜头拉得更近:“新砌的炮垒错误地朝南/我们注定要失身/一九四二年,始凌湄,妳被蹂躏得最彻底/一排排冷血的凶煞破浪而来/水平线上/阵阵枪声掠过黎明/一场激战还未开始/便草草收场/长长的血路从这里划起/无辜或无知/茫茫命运不知从何折起?/无情铁腕下/千般愤气往上冲/三年又八月,满城皆英豪/犹如昨夜的我们/守着千疮百孔的堠垣/总想该有把剑/向这星灿星灭的江面/追魂”。

“新砌的炮垒错误地朝南”应是指当时新加坡盟军总司令对战局的错判,以致于新加坡轻易沦陷。“一排排冷血的凶煞破浪而来”,当然是指侵略新马的狰狞的日本军人。“一场激战还未开始/便草草收场”,很好地描绘了日军当年势如破竹,基本上没有遇到有力反抗的境况。“我们注定要失身/一九四二年,始凌湄,你被蹂躏得最彻底”,让我不寒而栗地联想起1937年12月的南京大屠杀。

人类的战争史是文明发展史的一部分,尽管几千年来,人类历经大大小小无数的战争劫难,但是,许多国家仍然无法深刻记取这些劫难所带来的教训,而是一再地发动战争,深陷战争的泥淖。“长长的血路从这里划起”,诗人耳提面命地提醒世人要记得国耻——虽然1942年新加坡还没有独立建国。当年守卫新加坡的盟军烈士,他们短暂而峥嵘的一生,以及后来在大检证中被集体屠杀的亡魂,都值得后人“向这星灿星灭的江面/追魂”。

1989年,在希尼尔出版诗集《绑架岁月》前,我曾为这本书稿校勘。犹记得当年希尼尔曾解释“始凌湄”中译名的由来,即“屈辱开始的海湄”。这首仿佛是在为二战期间无辜牺牲的数万新加坡亡魂铭刻碑文的诗,是典型的东南亚反法西斯文学创作。以诗读史,以诗树碑,《始凌湄》在冰冷的历史陈述的基础上,倾注了炽热的文学温度。

浓得化不开的历史记忆

新加坡书写军旅生涯的诗作,最早可以追溯至1944年和1945年范北羚在马来亚柔佛南部参加抗日游击队时所写的九首军旅诗,其中以《战歌》最广为传颂。1968年贺兰宁所写的《卫国者》以及1977年喀秋莎所写的《记服役时某次军事演习》,则是新华军训诗中的佼佼者。在俄乌战争的战火正酣时阅读夏心的《诗临门的记忆》,我所感受的是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历史记忆。

《诗临门的记忆》诗分四节,第一节,诗人就展现新加坡军训中的实弹演习情景:“巴西拉巴路很长很弯/一如绿色迷彩的岁月崎岖/硝烟在山峰与山峰间徘徊/实弹演习区最最深处/有我射击的炮弹碎壳无数”。这节诗中的“实弹演习区”,让我联想起夏心的六行小诗《野牡丹》:“野牡丹是儿时的记忆/早在有NS之前/我们就在泥沙堆中操练/我们自制的木枪/而子弹,就是你结的/累累果实”。从《野牡丹》到《诗临门的记忆》,从自制木枪到真枪实弹,从童年玩乐到国民服役,夏心这两首诗不只让人看到一名土生土长的新加坡人的成长经历,更让人感受到一种属于新加坡国家意识的建构与升华。

保家卫国是国家意识的第一义,在第二节中,随着演习的深入,这种保卫家园的意识更为浓烈:“(昨夜,照明弹以六十秒的动力/撑一伞光网铺盖两座山头/照亮目标,看清敌我/八十一毫米迫击炮随火光响起/我军吆喝上坡冲向假想敌……)”。既然有照明弹,“撑一伞光网铺盖两座山头”,可见这是一场夜间的军事演习。“我军吆喝上坡冲向假想敌”,显而易见作者是属于需要在步枪上插上刺刀与敌人做近身肉搏战的步兵兵种。

这节诗所承载的,其实是一名认真对待军事演习的服役军人所应有的严肃态度,与喀秋莎在《记服役时某次军事演习》中所写的夜间演习场景不遑多让:“趁星星/还未袭向山头/用炮火/我们/给每一座山文身/把披发的山/塑成一尊尊/愤怒的战神/看他们/疯狂地/捧着硝烟洗脸/撕扯火蛇狂吞”。“硝烟”在夏心和喀秋莎的诗中有着不同的存在形态,在夏心的笔下,“硝烟在山峰与山峰间徘徊”,而在喀秋莎的笔下,披头散发的山峦“捧着硝烟洗脸/撕扯火蛇狂吞”。

为历史留下美好佐证

《诗临门的记忆》第三节:“吉普车穿越野岭小径/西北角的峭壁与海水朝夕角力/炮声已熄/我与军警交换白昼/一夜枕枪”。观察力敏锐的诗人不只在军事演习中全力以赴,也不忘对周遭事物留心观察,所以才会有“西北角的峭壁与海水朝夕角力”的诗句。虽然新加坡是高度现代化与城市化的国家,但置身于边陲一角,原始的地貌还是可以见到的。

诗的最后一节,诗人巧妙地把战争与读诗读史衔接在一起:“遥望柔佛海峡/卅年前的第一把枪声不远/战火炙热的小岛仍在浪涛中沐浴/晨曦微露/孤独的哨站晾着我读诗与史的记忆”。根据夏心在附注中所提供的线索,1970年代初期,他曾在莎琳汶参加实弹演习,“卅年前的第一把枪声不远”指的就是1942年2月8日晚上日军进犯新加坡的那一场夜间鏖战。“战火炙热的小岛仍在浪涛中沐浴”中的“小岛”则是指“莎琳汶岛”。

在战火延烧与实弹演习之间,诗人是否曾经恍惚迷离?以“诗临门”呼唤莎琳汶,诗意浓厚的中译名让诗人收获了多少诗情与诗性?《诗临门的记忆》虽是作者在书写年轻服役时的实弹演习经过,却在附注中不经意地为历史留下美好佐证,补写莎琳汶海滩之战的碑文。

中国文学有所谓的“史诗互证”与“以诗(文)证史”之说,而《始凌湄》和《诗临门的记忆》这两首新加坡军旅诗,一前一后地为莎琳汶书写了属于二战的纪念碑,以不同的情感浓度体现新华文学中特有的“以诗树碑”的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