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与升腾

(法新社)
(法新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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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社会任何东西都不缺,几乎已经没有人觉得“有”是件奢侈的事,反倒是“无”更显得奢侈的真实。

童年和耄耋合抱,永远不分离:

天使们围拢来舞蹈,群魔辟易!

——屠岸《灵恋》

在《讲义》杂志里,看到有一篇“总编辑的话”,题目是《一个生日的里程碑:80岁了》,讲的是《纽约时报》有位撰写个人养生专栏(Personal Health columnist)的睿智女士的故事。后来上网看了《纽约时报》这篇“A Birthday Milestone: 80” 原文,觉得Jane E. Brody的生日感言,颇具人生的哲理和意趣,我将她的名字,译为“真一博谛”,聊表心有戚戚焉。

真一博谛:每天不做规律锻练,会失去活力和耐力,协调和平衡感,甚至骨力、心血管和呼吸功能,也会每况愈下。(互联网)

在80岁的生日感言中,她道出当她还在念中学时,49岁母亲因为罹患癌症不幸离世,但母亲的早逝也教会她一个至关重要的道理:“把每天当做我的最后一天,再不然,就把眼光专注在未来。”最后还说,假如她真的退休了,希望当青少年的志工。因为她觉得,“他们让我的步伐轻盈,温暖我的心房,丰富我的灵魂。”在她眼里,年轻人对人生充满热情,又天生好奇,将给世界带来更美好的未来。

真一念大学时,原本期望将来能当生物化学家,想探究如何消灭癌症;后来发现实验室里的工作,既无聊又孤单,察觉自己真正热爱的工作是去了解他人的新发现,然后和大众分享。因此,她毅然转换跑道,凭借对生物化学的专业知识,加上新闻写作的才能,把事业的重心转而放在个人和公众健康的领域。找到一个既惬意又满足的科学结合写作的人生规划,一路勇往向前,今年5月17日,老当益壮的她迎来80岁的生日。

人生海海,人各有志,世上既有像真一博谛这样老而弥坚、精神奕奕的老奶奶,也有像稻垣惠美子(Inagaki Emiko)那样特立独行,满溢着“女子力”的日本女性,和我们认知里的一般日本女性的温顺隐忍,似乎大相径庭。自大学毕业后,惠美子顺利进了朝日新闻社,开始浸濡在刻板而严谨的“公司型社会”体制里。像许多上班族,她渴望得到上司的肯定,确保职场上的攀升,梦想一辈子过着高薪入息、幸福无忧的日子,也因此成了“一列想下却下不来的列车”里的一员,认定拼命工作赚钱,就是人生美丽的“华彩”的。38岁时,她来到人生的转折点,从大阪版编辑部主任调到四国香川县高松总局的编辑部。

稻垣惠美子实现50岁辞职的人生选项。(互联网)

起初,每天从早到晚,她依然卖命的工作,甚至过着“凌晨以后,我骑着自行车,摇摇晃晃地穿行在深夜的住宅区”的日子。后来,她在光顾当地的农产品直销点后,才察觉自己对蔬菜瓜果的时令季节一无所知,现在才知道“不到天冷,萝卜绝对不会出现”。她体会到现代社会,尤其是大都会,无论何时任何东西都不缺,几乎已经没有人觉得“有”是件奢侈的事,反倒是“无”显得更奢侈的真实。有一次休息日的山中漫步,惠美子和一位70多岁的遍路朝圣老者擦肩而过,自己一句随口的问候:“您好!”让她掩埋在心中、长久被压抑的强烈情感袭上心头。老人脸上“干净透明的笑脸”,俨然无欲无求,顿时让她反思:“或许只有舍弃什么,才是真正通往幸福之路。”

日本311大地震引发福岛县核泄露事故后,更让长年卖命工作的她彻底转换思维,认真落实“只在最需要的时候最低限度地用电”,生活因此进入一个与此前完全不同的境界。更重要的是,她看清过去自己的人生,完全被金钱与物质所支配,心灵已陷入空虚与坠落的险境。在认真探寻并掌握“不花钱也可以开心的生活方式”后,最终实现50岁就辞职的人生选项。她单身,无子女,无工作,坚持过着崇尚纯自然的简朴生活。据说,她家里不用电,上楼爬楼梯,2016年还把辞职的心路历程写成《魂的退社》这本奇葩之著,2020年中文版的书名被译成通俗易懂的《五十岁,我辞职了》。

其实,当年从一桥大学社会学专业毕业之后,惠美子就顺利地进入朝日新闻社工作,还历任大版总社社会部、《周刊朝日》编辑部的社论委员及编辑委员等要职。辞职后,她靠着积蓄,虽然暂时衣食无虑,但并非从此就躺平堕落,浑噩度日,因为从不论是通过中介租房,到申请银行卡或失业保险,甚至是签订手机配套,已经不再有庞大的公司体制做她的靠山和后盾。她并不气馁,选择过简朴的生活,并想从事自己认为有意义的工作,带给人们喜悦和帮助。比如,她想做一个“做饭阿姨”,让饥肠辘辘的酒窖工人,能吃上她亲手做的饭菜,过个暖冬;还试着向建筑公司的熟人打听,如何学得当木匠的技术,就可以自己改造房子,不必再为房租发愁。她又想到自己喜欢老人,因此也想尝试做有关护理的工作。总之,一想到这些梦想和愿望,她就觉得“辞掉工作的我,人生一片光明”,说“明天的事无法预知”,但“人生就是一瞬间一瞬间的积累。帮助别人,并得到别人的帮助,只要瞬间能联系到一起,又夫复何求呢”?真是既洒脱又自恃。可以肯定的是,这位一头茂密蓬松的圆形非洲爆炸头的独居阿姨,在辞职之前或之后,都从未放弃过写作,已经出版《想知道死亡的方式》《开始于地震那天早晨》《不要食谱!爆炸头惠美子的四季餐桌》,以及《人生处处有出路》等著作。

说回精神矍铄、思路清晰的真一博谛。她说,如果每天不做规律锻练的话,人就会失去活力和耐力,协调和平衡感,甚至连骨力、心血管和呼吸功能,也会每况愈下。一个人如果经常久坐不动,慢性疾病和衰老羸弱就会如影随形。人像任何一部机器,如果想要维持最佳状态,身体当然需要优质的燃料。像她们这些能活到80岁以上的人,大多数都不会喜欢垃圾食物,到餐馆用餐,只是她偶尔为之的事,多数是在家吃家庭式的料理。至于速食,也许偶尔会骑车到几里外的可尼岛 (Coney Island),或者是去看一场布鲁格林道奇队的棒球赛(Brooklyn Dodgers game)庆祝她的生日时,才会来一客热狗。

嗯,这么一想,我们也有个Coney Island,就在岛国东北部榜鹅新镇的滨海之处,和乌敏岛隔海相望,只不过这个也叫实龙岗岛(Pulau Serangoon),状似一条小香蕉的小岛,我们把它译为“科尼岛”,几年前我曾经和老伴去过一次。那天早上,从西门入口踏进那绿色铁栅门之后,一路沿着小路漫步前行,途中还特地循着小径绕去海边,听海浪轻拍沙滩的涛声海韵,看到两旁的灌木丛中,有数不尽的赘网劳蛛。骄阳似火,日影移动,八卦型网状的缕缕银丝,正悄无声息地蔓延扩散,演绎着生命的厮杀与挣扎,诉说着每一阵狂风过后的执著与不屈。

然后,汗流浃背的我们终于来到靠近东门的小凉亭里,坐在用树干切割成的长凳上,稍息片刻。午后的海风,掠过蓄水池的堤坝,吹过灼热的东门,穿过充满野性的丛林,朝旅人向往的天涯海角,呼啸而去。一阵铃声响起,年轻小伙子的脚车队,不知何时已停靠在亭子外附近,一个个车轮正散发着蒸腾的热气。从每一张汗水淋漓的笑脸上,似乎传来了生机勃勃的吐纳之气,我那已然有点疲累的身心,瞬间好像有了一丝温暖的慰藉。

当然,那时不论老少,我们都不知道,这人世间已潜藏着冠状病毒的阴影和踪迹!

出东门后,是一段短短的细长堤坝,正直无私的把河海相隔。放眼望去,另有一番朴拙宜人的景致。天高水阔,水波荡漾;四下无人,只有天上自由的飞鸟,依旧逸乐翱翔。走过堤坝,继续前行,路两旁有僻静的荒野,野花开得随性随意。再往前走,从一个又一个的热带养鱼场门前走过,好像就要一直走到地老天荒,迎来酡红老去的落日。但就在此刻,从附近的空军基地,有轰然而起的战机,英姿飞扬,掠过蓝天,如一匹飘逸不羁的云豹,撼动了天际,也牵动了我朦胧的记忆。

哦,是想起了多年前那个勤勉好学的少年,前些日子在几秒钟的新闻短片里,那么匆匆一瞥,已是个英伟稳重的青年。记得当年高中他修读的不是CLA,主修的是数理化,更是化学老师的“掌上明珠”。如今已是空军部队里的一员要将,仍能用流利的中文,轻松自在地接受访问,令人感到欣慰。那日,在科尼岛东门外不远处的河堤上,看到有挺立成排的椰树,昂扬地瞅着水天一色,偶有风雨雷电来袭,也处变不惊地婆娑起舞。于是,回家之后,就有了《科尼岛十行》的抒写,记得最后五句这么写:

我们喜欢儿时破晓的鸡鸣

不刺耳、不煽情

我们更喜欢科尼岛上卑微的野菌

洁身自爱地沐浴在春风里

不怕风雨雷电

那年圣诞节过后,女儿女婿特地从欧陆飞回狮城,共度阳历农历两个新年,也算是人生的一桩小确幸。春节过后不久,我们陪他们做了一次“故地重游”,年轻人当然是租脚踏车,无拘无束的轻松骑行,一路曲径寻幽;两老仍是漫步游衍,听树上的虫鸣不绝于耳,看岛上犄角旮旯都写满绿意。其实,当时我心中还想着那些卑微的野菌,此刻,可都长出可爱的新株?

或许,该向真一博谛以及她那位50多岁友人看齐,当她知道真一将要庆祝80岁生日时,难掩兴奋之情,大声惊叹:“现在80岁是新60岁,你给我们树立一个了不起的好榜样!”嗯,你如果有读过莎翁十四行诗集,当会明了为何第二首诗歌,就有如斯的喟叹:

四十个冬天将围攻你的额角

将在你美的田地里挖浅沟深渠

你青春的锦袍,如今教多少人倾倒

将变成一堆破烂,值一片空虚。

那时候有人会问:你的美质——你少壮时代的宝贝,如今在何方?

回答是:在你那双深陷的眼睛里,只有贪欲的耻辱,浪费的赞赏。

诚然,如果活在莎士比亚的那个年代,一个人若能度过40个寒冬,已是年华渐老,当时人的寿命比起现今的我们,肯定衰老得更早更早。

其实,在一年之前,美国经历医疗系统近乎崩溃,冠病患者一床难求、救助无门的悲痛日子,如今因冠病而丧命的人也已超过60万。但80岁的真一博谛,和她那些即将步入老年的友人,都没有因为前任领导人的刚愎自用、不听劝告,酿成疫情失控,死亡病例节节攀升,就心灰意冷,一蹶不振。他们反而是更积极地面向充满未知和挑战的暮年,时刻提醒自己要照顾好身体健康,才能实现人生晚年的梦想,堪称勇气可嘉。

想起了诗人兼翻译家屠岸先生的译著,莎翁十四行诗集里的第18首,最后的几行,真有一股砥砺辟易之气啊。美哉!壮哉!

每一样美啊,总会失去美而凋落,

被时机或自然的代谢所摧残;

但你永久的夏天决不会凋败,

你永远不会失去你美的形象,

死神夸不着你在他影子里徘徊,

你将在不朽的诗中与时间同长。

只要人在呼吸,眼睛看得见,

我的诗就活着,使你的生命绵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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