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老爷的电梯

(档案照片)
(档案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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厦门街有90号,有92号,就没有91号。隔在90号与92号之间是一条空巷子。

整条厦门街都轰动了。

91号的秦家要在家中建一部电梯。

整条厦门街都是战前建成的排屋,已经属于国家保留计划下的受监管建筑。尽管所有住家早已迁走,只剩秦家,不知何故还保留在原址。整条街大部分原有的住宅,虽然已改成现代办公室或夜店或餐馆,但是国家规定,内部结构不能变,外部架构更是变不得。因此内部冷却吹送,外部古意依旧。那窗,那门,那门窗上“入孝”“出悌”的孔孟风范,那檐上彩凤花卉的娘惹风采,加上好几家历史悠久的会馆穿插其间,城市人漫步这里,也沾染一丝古早气息。

因此要在这样的气场里建一部电梯?有可能吗?

高龄91的秦家老爷是厦门街出了名的大财主,据说整条厦门街有一半的屋宅是秦老爷名下的产业。但是有钱归有钱,国家的条规总不会因为你有钱就轻易改变吧!受国家监管的建筑,不可能你想建一部电梯就建一部电梯吧!所以,这条街的人早就听说他家要建电梯,人人都说秦老爷在发白日梦,甚至有人说是在做白痴梦。况且这样的战前排屋,就三层楼高,要个电梯来干吗!再说,那屋里有空间建电梯吗?

谁知道,政府批文下来了,就贴在秦家91号大门旁的外墙上,说是国家充分考察了民情,并谅解民生,知道秦家老爷年纪大了,上下楼梯多有不便,因此破例允许秦家在自家范围内建一部电梯。

哇哇!行呀!秦家老爷。但是电梯要建在哪里?要改变内部架构吗?后来大家都听说,是在天井的地方建那部电梯。

秦家动工之前,找了有名的汉大建筑师。还找了鼎鼎大名的秦大风水师。听说秦家老爷对这电梯,是有要求的,不是建一部普通的电梯那么简单。

那天,秦老爷、汉大建筑师、秦大风水师三人在91号天井说话。

秦大风水师说:“一楼的电梯门,必须开在地户的位置,二楼不停,不能开门,三楼的电梯门,必须开在天门的位置,这样才能发挥作用。记得,整部电梯必须是透明的,这样才能发挥作用。”

汉大建筑师一点头绪也没有:“什么是地户、天门?”

“地户在巽,天门在乾。就是东南位与西北位。”

汉大建筑师斟酌了许久才说:“在结构上,这样是行不通的。”

秦大风水师不发一言,把秦老爷请到大门外,汉大建筑师尾随。对着対街的天福宫背面,秦大风水师说:“你看,你家是正对着天福宫的背面,天福宫坐戌向辰,是龙跃九天的佳格,尤其早年前面还是海岸的年代,这里龙气缭绕,妈祖娘娘庇佑海渡南来的祖辈,把莫大的瑞气安顿在你家背后的安祥山上。现在海远离了,但是山还在,你家就格在天福宫龙气与安祥山瑞气中间,只有把电梯门开在地户天门,才能发挥你期望的。”

秦老爷一直在点头,并不时望向汉大建筑师。汉大建筑师知道再说什么结构问题,也无济于事,只能硬着头皮说:“我尽量配合,我尽量配合。地户天门,地户天门。透明,透明。好!好!”

整条厦门街再次轰动。

秦老爷失踪了。

在秦家动工的14天后,秦老爷失踪了。

秦老爷虽失了踪,却留下一封信。信里只有一句话:不管我发生什么事,电梯工程不能停下来。时辰到了,我自然会回来。

秦家只好一边寻找秦老爷,一边督促电梯工程。依秦家的说法,秦老爷失踪的事,在秦老爷年轻的时候,是常发生的。那时候秦老爷通常是去找美女,二三十天后就会回来。

动工后的21天,有人发现秦老爷从天福宫后墙的壁画里“走”了出来,但一下子就不见了踪影。

大家围着壁画指指点点。原来有人发现秦老爷竟然在壁画里。秦老爷出现在“波靖南溟”四字的下方,只不过,样貌年轻了十年,腰间如常缠着一大串钥匙。

“这是秦老爷吗?”

“这画里的人本来就在那里呀!怎会是秦老爷?不像啦!”

“没有,画里本来没有这个人的,是秦老爷在里面,你看那腰间一大串钥匙就知道了。”

“人怎么可能走入画里?”

围观的人议论纷纷,人散开后,变成整条厦门街议论纷纷。

为了证明画里是否原来就有这号人物,秦家的人把天福宫壁画的创作人叶先生找了来。叶先生看了一眼,说:“这人不是我画的。”叶先生看了第二眼,说:“这人确定不是我画的,画这人的颜料很奇怪。”叶先生用手摩擦那人,还用鼻子嗅,说:“里面有香灰,还有朱砂,我不用这些。”

最终,天福宫管理层让警方介入。官方的说法,认为这是“破坏”公物,是有罪的,必须把乱涂鸦的破坏者找出来。于是警方在隐秘的地方设了好几个天眼,密切地监视着这片天福宫的后墙。

天眼设了没多久,也就是工程开始后的28天,又有人看见秦老爷从“波靖南溟”那里走了出来。

目击者是秦老爷的长子秦少爷。那时已是晚上近8点,天色开始昏暗,秦老爷就那样从画里跨出脚来,就那样的走了出来。秦少爷吓个半呆,正要缓过神来,秦老爷已健步走向他跟前。

“明天到天福宫替我给吴真人上一炷香。”秦老爷对秦少爷说。

“哦!哦!是,是,爸!”秦少爷还没回过神,秦老爷就凭空消失了。

第二天一早,秦少爷走入天福宫。除了妈祖娘娘,其他众神明,他是一概不认得。秦少爷从三川殿找到正殿找到后殿,再从左护室找到右护室,就是不知道哪位神明是吴真人。问庙里的工作人员,工作人员也不晓得吴真人在哪?最后,问了隔壁由庆德会改建成的玉帝宫的老道长,才知道吴真人就是天福宫正殿在妈祖娘娘右边的保生大帝。

秦少爷战战兢兢的为秦老爷给吴真人保生大帝上了一炷香。

而秦少爷见秦老爷的事,也就这样,传了开去。

天福宫管理层自然向警方报告此事,警方认为,人从画里走出来又不见了,这样的事,简直是无稽之谈,应该有更多的蹊跷在其中,于是调阅了监视天福宫后墙的众多天眼。

警方特别详尽地看了秦老爷与秦少爷见面的那天那个时段的内容。从黄昏6点天还亮的时候,一直看到晚上9点天都暗了,就是不见秦老爷的踪影,甚至连秦少爷也都没出现天眼里。

那段时间的天眼,没看到有任何从画里“走”出来。只监视到两段有人在画前逗留的画面。第一段画面是6点59分的时候,两个十几岁的少男,手上叼着烟,从左边走入天眼,停在画前,抽起烟。那烟长得有点奇怪,不像市面上买得到的烟,把画面拉近,那烟竟有点像庙里的香,半截较粗的香。现在的年轻人花样多了,年纪小小竟然会抽烟,还不知抽的是什么烟。7点15分,两个少男向右边走出天眼,走向厦门街与客络筮街的交叉路口。第二段画面是7点29分开始,两个十几岁的少女,手上叼着烟,从右边走入天眼,停在画前,抽起烟。那烟也长得有点奇怪,不像市面上买得到的烟,把画面拉近,竟然与先前那对少男手中的烟是一样的,像庙里的香,半截较粗的香。天呀!连小女生也这样了吗?7点45分,两个少女向左边走出天眼,走向厦门街拐入直络涯异街的方向。

天眼没看到秦老爷与秦少爷,却看到原来出现在“波靖南溟”四字下方的秦老爷,不见了。秦老爷这回出现在“过番歌”画群的岸上,样子又比之前的年轻了近十岁,腰间如常缠着一大串钥匙。照例,叶先生也到场了,一番研究后,证实过番歌里的秦老爷不是他画的,用的原料也是有香灰与朱砂的成分。

审视天眼的一划警员,懵了。警方高层是不是也懵了,外界无法知道。倒是整条厦门街的百姓,实实在在的懵了。

唐頌实实在在地懵了,厦门街没有91号。

唐頌拿着一叠资料,站在空巷子前,实实在在的懵了。厦门街有90号,有92号,就没有91号。隔在90号与92号之间的,不是91号,而是一条空巷子。

唐頌问遍了整条厦门街,没人知道厦门街曾有过91号。

资料上写着的91号厦门街,在100年前的2022年间,发生过一件在人类、民族、社会学上极其罕有又别具意义的事件。

唐頌是2122年厦门大学民俗学的博士生。他是在尘封的纸质资料堆里找到这一大叠没人愿意翻阅的资料。大学里的所有文件,都是收纳在质子档里,连数码文件或资料都没人要睬,都嫌麻烦,谁还理百年前的纸质文字?

唐頌偏偏翻阅了这堆“废料”,并找到了2022年新加坡91号厦门街的珍贵史料。

既然是史料,肯定是曾经的事实,厦门街又怎会没有91号呢?会不会过去100年里,厦门街经历了结构上的改变,而现在的人忘了曾经的变迁,忘了原有的存在?很可能是如此,现在的厦门街都已经不住人了,记忆自然也不在了。现在的厦门街是新加坡出名的地标,这里是博物馆一条街。这里有玩具博物馆,有旗袍博物馆,有会馆博物馆,有私塾博物馆,有猪崽钱博物馆,有理发博物馆,有小吃博物馆,有咖啡店博物馆,有小贩博物馆,有香烟博物馆,有赌馆博物馆,有荷兰水博物馆,有沙司博物馆,有冠病博物馆。

90号是妈祖博物馆,92号是保生大帝博物馆。

唉!就是91号怎么成了一条空巷?

民间记忆折断了,官方记录总该有个说法吧!对!到国家档案局,现在每个国家都有国家档案局,千年前的的点点滴滴都记录存档,应该有91号的相关质子档。

有了一些希望,唐頌的内心却还是挥不去那实实在在的懵。

在这样懵的境界里,又过了8个月,秦家的电梯,建成了。

早上7点9分的阳光罩在秦家大门上,门上的彩凤差点就要飛了出来。秦老爷站在门前,掏起在腰间的钥匙串,徐徐把门打开。秦家的人多数还在梦乡,只有外籍帮佣元娘在厅里忙着。

元娘看着秦老爷走进来,一时间,呆了,“是,是,老爷吗?你是老爷吗?”

“是的!”

帮佣还在呆着。自家老爷怎会不认得?只是这个走进来的人,样子只有五十上下,样貌依稀像老爷,噢!是年轻版的老爷。难道失踪了好久的老爷,真的回来了。

“去,去我书房里,把那个汉朝错金银博山炉给我拿来。”

“什么汉朝?什么?什么炉?”元娘没搞懂老爷要的是什么。

“我书房桌上就一个炉,我点香的炉。”

元娘想老爷平时在书房都会点香,那个放在一个圆盘上,顶部像很多山,尖尖的,在里面点香的时候,圆盘必需放热水,香的烟和热水的烟一起飘起来,是很好看的,应该就是那个炉。

元娘把炉拿来了,但她不知道那个圆盘要不要也拿来。

秦老爷接过博山炉,也不知在哪里弄出烟来,局部空间顿时像天福宫拜拜那样迷蒙又专注。秦老爷从大厅走入天井,新建的电梯就在那里。从炉烟中看过去,电梯竟然像山,直通向天际。秦老爷“定”的一声按开电梯门,走了进去。元娘好奇,想随烟雾跟进去。秦老爷轻喝一声:“你不能进来。”元娘只好止步电梯门前,看着电梯门“定”的一声关上。

电梯徐徐上升,元娘的头也徐徐往上抬。到二楼的时候,梯里的烟雾明显地多了起来,好像看不到秦老爷。徐徐的,到了三楼,门是在另一边,元娘快步绕向另一边,头抬得老高,门“定”的一声,开了。没见到老爷,只见一阵烟涌了出来,直冲天际。元娘的头抬得老高。烟,散尽了,就是没见到秦老爷。整部电梯是透明的,连开向三楼的连道也是透明的,怎么可能会没见到老爷走出来。元娘暗想,会不会自己眨眼了,老爷应该在三楼。于是快步奔上三楼。找遍三楼每个角落,都没有老爷的踪影。元娘再从二楼找到楼下,确定没有老爷的踪影。

“老——爷——消——失——了——!”

元娘喊了起来,秦家上下全都给喊醒了。

唐頌霎时间醒了,在质子档案中醒了。

唐頌是在极度的懵之中醒来,但是3分钟后,又陷入极度极度的无法释怀的懵境。国家档案局的质子档里,从不曾有厦门街91号,100年前没有,150年前也没有,200年前更没有。这世界上根本不曾存在91号厦门街。

“真的没有91号——”唐頌向在身旁的一划警卫说。

“是的!没有91号。”接待唐頌的一划警卫礼貌地请唐頌离开档案局。

当唐頌向档案局提出查找厦门街91号的要求的时候,高层认为唐頌的目的有点不可思议,但碍于国与国之间有互查历史记录的友好邦交条约,高层只能派一划警卫以接待之名,行使全程监督之权。

离开档案局,懵懵然唐頌又回到厦门街,见天福宫的后墙壁画前有人在做着什么。唐頌走近那人,见那人正拿着笔在壁画上“画”着。

“你好!”你是在画壁画吗?“

“这哪能画呀!这画是100年的东西,这墙是300年的东西,在上面画画,那是破坏公物兼破坏文物。我是壁画维修员,在维修这壁画。”那人40上下,神采极佳,用一把像毛笔的工具在刷着一个人物。这人物是在天福宫迎神赛会画群里的一个小孩,小孩站在两个灯笼下的木箱上,赤裸上身,只穿一条长裤,脑后扎着辫子。这里共有三个小孩,一个在木箱后,两个站在木箱上。

唐頌看了这小孩半天,好奇的问:“这小孩的腰间为什么有一大串的钥匙?”

“这不稀奇。”那人说:“你看这小孩的脸,是照着庙里吴真人的样貌画的呢!”

这话一入耳,唐頌的脑门立刻一热,想起什么,又想不起那是什么。

那人好像是专门在维修这个小孩。好一会儿工夫,那人收拾了一下,转身要离去,突然说了一句话:“这画是历史,你看不到的,画里看得到。”

唐頌半懵半愣,看着那人越过马路,走入91号,不,走入90号与92号之间的空巷。

“大哥,我叫唐頌,你贵姓大名呀?”

“唐頌,我知道。”唐頌不是很清晰的听见那人是不是说了这五个字,但很清楚的听到那人说:“我是徐拂。”

唐頌想越过马路,要与徐拂再说一些事,冷不防一辆神凫跑车飞腾而过,吓得唐頌急速后退。

等神凫扬起的尘烟散去,唐頌再看那空巷,就真是空巷了,哪有徐拂的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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