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不禁大声尖叫。
毫无预警地遇上一只忽然出现在自己房里,
又会开口说话的河马……
范回到家,一打开房门,就尖叫起来。
她的爸爸从另一间房间喊:“婵!是你吗?你回来了?”
婵就是范的妈妈。范的妈妈几年前去世了,而范的爸爸这几年的老人痴呆却更严重了,最近忘了好多事情,只记得自己的老婆。
范惊魂未定,站在房门,盯着站在自己床边的一只河马。
河马开口,低声对她说:“别叫,镇定点。”
范不禁大声尖叫。毫无预警地遇上一只忽然出现在自己房里,又会开口说话的河马,任谁撞见了都会尖叫吧。
范的爸爸又喊:“婵!是你吗?你回来了?”
河马又开口:“拜托了,你别再尖叫了,实在太没礼貌了。”
范喘气:“对不起,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说完,感到一阵晕眩。她竟然和一只河马对话。
河马不开心:“怎么了,是歧视河马吗?”
范大力摇头。
河马还是很不愉快:“我也是迫不得已才躲到这里来的。”
范说:“真的不是故意的。只是太突然了,我……这样的事毕竟不是常常发生。”说完,为了让河马不生气,她对河马微微鞠躬。
在这样荒诞的世界里活了那么多年,范以为自己遇过的奇事算是不少了,但是与河马交谈,对河马鞠躬,还真是破天荒第一次哩。
河马好像也不那么生气了:“好不容易才躲进来啊,你的房门太窄了。”
范想,她的房门从来不是为了能够让河马进来而设计的啊。但是她点头:“我没碰过会说话的河马,难免会怕。”
河马的脸色又沉了下来(范从来不知道河马可以有所谓的脸色):“我怎么说都是你的客人,你怎么一直在说风凉话。”
范又连连道歉,心里想,真是一只小气的河马。外面传来了爸爸的声音:“婵!是你吗?”
范喊:“爸爸,是我啊!”
范的爸爸喊:“婵,你干吗乱喊乱叫!我来啦!你在哪里?”
河马很着急:“别让别人看见我,拜托!”
范急急回应:“爸爸,没事啦!我只是看到蟑螂!已经没事了,爸爸!”
范的爸爸在外头“嗯嗯啊啊”一番,又喃喃自语说什么“我怕蟑螂啊”之类的话,就不再说话。
房间里,范发现河马拉着长长的脸,语气激动地说:“说我是蟑螂吗?”
范冷汗直流:“是骗话,只是骗他的,这样他才不会进来啊,你不是说不要让人发现你吗……”
但太迟了。河马悲悲戚戚地啜泣,发出让人心疼的“嗯嗯哼哼”,叫范听了也忍不住落泪。范就这样在房里与河马一起哭,好一阵子以后,范擦拭了泪,啜泣说:“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啦……”
河马泪眼汪汪:“我好不容易从动物园里逃出来,千辛万苦,才躲来这里。你既然不欢迎我,那么我回到街上,让他们抓我回去算了。”
范问:“你是从动物园逃出来的?我们的动物园有河马?”
河马问:“你多久没到动物园去了?”
范摇头:“小时候去过。我已经很久没去了。”
河马狠狠地说:“动物园是炼狱!人是世间最可恶的动物,却没被关在动物园里,天理难容!我逃出来,被大家追赶,这件事肯定已经上新闻了。”
范没看新闻,她今天和男友大吵一架,分了手,坐在公园里哭了一整天,此刻才回到家中。当时就算有88只河马在她眼前列队走过,她必然也不会注意到。
河马叹了口气:“我只需要在这里躲一阵子,就会离开。”
范很忐忑:“多久?”
河马很悠然:“谁知道?”
外头有人敲着客厅大门。范的爸爸喊:“婵?是你吗?”
范关上房门,到客厅去,打开大门,外面有几个穿着制服的人们,个个汗流浃背,神情狼狈。其中一个摘下头上的帽子擦汗:“请问——今天动物园里跑了——不见了一只河马,你有看见吗?”态度就像是在问丢失皮包那样自然。
范摇了摇头,问:“你是照顾河马的管理员吗?”
那人点了点头,丢下了一句“谢谢”,戴上帽子,领着那几个人急急离去了。
范回到房间,一打开门,险些又尖叫起来。她捂住嘴,还是忍不住说:“你流血了!”
河马全身都是血,身上渗出红色的液体,整个身体滑溜溜的,在房间的灯光下闪闪发亮。
河马翻了翻白眼(范觉得太阳底下果然无甚新鲜事啊,她从来不知道河马会翻白眼吖):“这不是血。我需要水。没有水,就会出现这样的情形。身上渗出的这些红色液体,是为了让我不会被太阳晒伤。这是我的防晒油啊!大自然进化出来绝招!你有浴缸吗?”
范连连点头。她领着河马走出房间,一路到浴室去,经过爸爸的房间时,和河马一起往里头一看,只见爸爸坐在床上,正在看电视。
范在浴缸里装满了温水,看着河马爬进浴缸,舒舒服服地闭上眼。
河马叹气:“决定逃出动物园的时候,我也很担心。担心没有食物怎么办?没有水怎么办?可是毕竟还是逃了。”
范说:“很勇敢啊。”
河马摇摇头:“不。我是河马,应该是说逃就逃的,这样子算窝囊了。简直对不起自己的宗族。”
范又问:“动物园里,你其他的河马伙伴呢?”
河马闭上眼:“它们以为它们在非洲大地上。它们以为自己在家。你们太厉害了,把动物园造成这个样子,以假乱真。”
范再问:“那么,你是怎么知道你在动物园里,而不是在家呢?”
河马轻轻说:“我做了个梦,在梦里,我浸泡在大河里,我游走在大草原上。那样的河!那样的草原!我知道,那才是家。其他河马没做过这样的梦,所以它们不知道。我只好逃出来,为了回家,我要把梦带给动物园里所有的河马。”
范听得悠然神往:“真伟大。”
河马斜眼看她,耳朵抖动,在水中“啪啪啪”拍出水花:“这和什么伟大不伟大一点关系也没有。这是河马的尊严。我今天逃跑时,穿街走巷,看见你们的城市…… 你在这里住了很久吧?”
范说:“世世代代都住在这里。多数人都是在城市里生活的,全世界有很多城市。”
河马懒洋洋地说:“你们真厉害。打造了一座一座的城市,造得多好,以假乱真。”
外面又传来敲门声。范关上了浴室的门,穿过客厅,打开大门,看见刚刚那几个穿制服的人们。他们看起来更狼狈了,大汗淋漓:“不好意思,虽然刚才来过了,但这里是河马逃跑的必经路线…… 所以我们不得不回来,请你再想想……”
范猛摇头:“没看见什么河马。”
其中一个制服人员忽然尖叫:“你的客厅!看,看!地上怎么有血!”
其他的制服人员也都看见了,大家乱成了一团,有一人大喊:“有人杀人啦!”另一人手舞足蹈:“有人被人杀啦!”还有一人跳上跳下:“有血不一定是死了人啊!”还有一人抓着自己的脸狂叫:“有死人肯定就有血啊!”大家都在高喊:“报警!报警!把她抓起来!”
范慌得乱跳:“别报警!别!那不是血,是——是——是防晒油!”
穿制服的人们包围着范,范的爸爸从房间里高喊:“婵!你带了朋友来了吗?”
范急得流泪。爸爸需要她的照顾,她不能因为一场误会,被警察抓去啊。她只好把制服人员通通带进屋里,领到浴室外。
她想自己和河马谈天、包庇河马,现在出卖河马,人生真的有很多的第一次。她以为分手是最艰难的困苦了,没想到人生还有比分手更艰难的事。但自己的父亲比河马重要吧,范一咬牙,打开了浴室门—— 只见浴室里空空如也。
范看见浴缸里最后一滴水流尽,浴缸上只剩下一层红色油渍,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穿制服的人们在整个屋里搜了搜,找不到所谓的“尸体”。他们细细检查红色的油渍,终于肯承认那不是血,而是从河马身上溢出的油渍。他们对范窝藏河马感到忿忿不平,又在范的屋里大搜特搜。然而河马踪影全无,这些人大闹一番以后也只好愤然离去。
范关上了客厅大门,花了大半夜的时间把房间里、客厅里和浴缸里的红色油渍清洗干净。她的爸爸走出了卧房,看着她满屋子忙来忙去,很迷惑:“你是我们家的佣人吗?”
范想笑,又想哭。她望着爸爸,只见爸爸的双眼闪烁:“婵来过,对吧。她和你说了一晚的话。她已经回去了,我明白,也了解。她回家了。我不用再痴痴地等她啦。”
范看着爸爸心满意足地径自回房睡觉,忽然觉得呼吸比较顺畅了。于是她也去洗了个澡,然后回到房间。她想了想,又回到浴室,把浴缸装满,然后穿着睡衣,躺进装满温水的浴缸。
她望着浴室内苍白的灯,闭上眼,慢慢进入梦乡。
梦里,范看见河马带着动物园里的其他河马,在广阔的蓝天下,一起浸泡在辽阔的大河里。大河的水缓缓流动,数不清的河马在水里露出一双双的小眼睛和小耳朵。四周一片寂静。
河水散发出阵阵温柔的乡愁,望不到尽头。阳光大好,范朝着所有的河马招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