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寄,惟此心安处是吾乡。

一、红色的邮筒

脑子里一直储存着这样一个画面:前方远处是橘黄色广袤的天和海。天之外有更遥远的天,海之外有更深邃的海,天涯尽处是父亲寄身之地,妈妈说那地方叫槟城,是个岛屿。在我贫乏的认知和想象里,岛屿,那便是烟尘弥漫,四面被水环绕,与世隔绝的地方。不明白父亲为什么选择离开幸福明亮的家,投身到那样一个孤立暗淡的地方去生活。妈妈说,爸爸拿了奖学金去深造,那是值得高兴的事,不过四年,我们忍耐一下,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我们从来没有去过那海边,只是远远地眺望。我们站立的位置,和那片海与天之间,隔着一大段由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嶙峋怪石层层堆叠的土石坡路。其实那也不算是路,因为没有固定的踏脚处,哪里可行、可爬,人们便往哪里挪动。很多本地人和游客都爱攀越那陡峭的石坡,不惧危险和艰辛,只为去亲近那片一望无际的海,去寻访海上那个很有灵性的落日。我也不得不承认那璀璨的夕阳落日风光,即便短暂,却足以勾人心魂,令人向往。

然而,我记忆最深刻的,不是这土石坡,也不是那幅夕阳落日图,而是土石坡前方,小镇与海滩衔接处孤零零站立的那个圆滚滚的红色大邮筒。邮筒的高度大约到妈妈的肩膀,比我还高。我从妈妈手中夺过她的信,然后用力踮起脚,把那封信送到邮筒微张的口中。信封投进邮筒之后,妈妈的脸上便露出了浅浅的笑容,她那样子特别温柔。妈妈说,我们写信,把要对爸爸说的话寄给他。我感到奇怪,这样一个永远不动的胖邮筒,它真的可以帮我们把信送到父亲的手上?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妈妈寄出去的,不只是一封信,那是一个年轻的妻子对远行的丈夫无限的爱恋与期许。寄,是一种托付和一种信任,如一颗种子托付远行的风,它必须相信风会带它去繁衍、去实践它的价值。妈妈把自己整个的人生、全部的幸福都寄托在父亲的身上。而父亲,当他决定出国留学的那一天,他又何尝不是把自己的幸福寄放在看不见的未来?

而我,我一个人常常坐在屋后妈妈洗衣时坐的矮凳上,对着后院的红毛丹树喃喃自语,把我的孤独寄语空气。倒是那棵看似粗枝大叶的红毛丹树听懂了我的心事,那些年它结出的果实都是酸的,有的甚至还带点儿苦涩,想必是裹着我童年的忧愁。

二、拉琪与《儿童乐园》

后来,拉琪与《儿童乐园》相继走进我贫瘠的童年生活,日子于是悄悄地发生了变化。

拉琪出现在我们家,何其偶然,就像它的瞬间离开。

有一天傍晚,父亲跑步回来,我们发现他的身后跟着一只棕色毛发,双耳向下垂,轮廓精致漂亮得就像是从漫画中走出来的小狗。它扭着屁股,很有节奏地摆动着尾巴,蹦蹦跳跳,很快乐的样子。见到我们,它竟然一点儿也不怕生,即刻向我们扑过来,我们感受到了它的善意,也不觉得害怕,就这样跟它玩了起来。

父亲说,他跑步时,这只小狗一直在他旁边陪伴,怎么赶都赶不走。后来,父亲在公园的一角发现一个纸箱,里头有好几只看起来像刚刚断奶的小狗,想必拉琪是它们的其中一员。原来是一群被遗弃的狗儿!我忘了父亲如何处置其他几只小狗,只知道从那一刻起,拉琪,她就是我们家庭的一分子了!

拉琪初到我们家,还搞不清楚我们的“家规”时,也曾经闯祸挨打。它一连咬断了我们的好几双拖鞋,于是,父亲狠狠地用藤条教训它,就像那个年代严父教训小孩一样。拉琪被打,也许是疼痛,也许是委屈,也或许是愤怒,哀嚎了几声就倏地冲出我们家的铁栅栏。我们以为它从此不会回来了,没想到,过了半天,它还是摇摆着尾巴乖乖地回家了。自此,它再也没有咬我们的鞋子。多么聪明而受教的“孩子”!

那个年代,我们K城人养狗,一般极少让狗儿进入屋内,而是任由狗儿在车房和院子里自由活动。我们并未十分强调这个“家规”,但是懂事的拉琪很清楚自己的身份,若我们没有召唤,它是不会轻易进屋的,只是静静地坐在我们半开启的玻璃门前,张着嘴巴吐出舌头眼带笑意摆动着尾巴乞怜地望着我们。这时候,我们多半会忍不住把它请进屋里,跟它玩,或者拉着它的两条前腿,教它“跳舞”。

只有在每一年的除夕夜,当左邻右舍纷纷燃放爆竹的时候,拉琪会硬闯进屋子。若没有看见我们,它会迅速躲到茶几底下,把自己的身体缩卷成一团;若看见我们,它会像受惊的孩子似的,猛地向我们冲撞过来,扑倒在我们其中一人的怀里。当我抱着它时,我感觉到它柔软而温热的身体在我怀中颤抖,心脏扑通扑通地乱了节奏。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人与动物之间的互动与交会,彼此之间在交换着一分最纯粹的情谊。我可以说这也是一种亲情吗?

拉琪活泼好动,同时也是一只很独立,并且爱好自由的狗儿。白天我和弟弟去上学,它便从我们家的铁栅栏之间钻出去,不晓得到哪里去玩。可是无论跑得多远,我回家看不见它,只要轻唤一声“拉琪”,它便立即以百米短跑竞赛那样的冲劲,从远处飞奔回来,兴奋地扭着屁股摆动着尾巴撞进我怀里。那些日子,从外面归来,最期待的,竟然就是见到这只毛孩儿向我飞奔过来!母亲说拉琪像野孩子,不太喜欢让拉琪出去玩,一来担心它遇到危险,二来也担心外面肮脏,拉琪常在外面混身上会长虱子。果然,有一天,父亲到外头搭巴士,拉琪硬要跟着出去,结果它在途中被车子撞伤了,伤势颇严重,右后腿完全不能动,好几个星期都无法行走。即便如此,它每一次想要拉屎拉尿,仍然会忍着疼痛坚持拖着受伤的身体,辛苦地钻出铁栅栏,到外面的草丛去解决,然后再辛苦地把自己拖回来。这伤痊愈之后,拉琪就变成一只跛脚的狗儿了。

除了拉琪,童年岁月,有一本叫《儿童乐园》的刊物让我和弟弟爱不释手。那是一本香港出版的彩色儿童刊物,内容丰富又精彩。我特别喜爱刊物中《IQ蛋》这个连载的故事。“IQ蛋” 这个名字或许没有多少人听过,但是说到 “小叮当” (哆啦A梦),相信大多数人都不会感到陌生。据说早期的《儿童乐园》原本刊登的是翻译自日本漫画《哆啦A梦》的《小叮当》,后来出版社无法买到《小叮当》的版权,而“小叮当”又是《儿童乐园》中最受欢迎的故事,因此编辑团队便以“小叮当”为原型,另外设计了“IQ蛋”这样一个角色来取代“小叮当”。“IQ蛋”和“小叮当”一样,拥有无数神奇的宝贝,只要“大雄”(《IQ蛋》中也有一个类似“大雄”的角色,忘了他叫什么名字)有困难或被欺负,就会毫不吝啬地拿出宝贝助其度过难关。

那些日子,每天的期待是放学回家跟拉琪玩,而每两周的期待则是到书局去购买新一期的《儿童乐园》。

那晚,我们知道《儿童乐园》已经在书局等候我们。我们原本计划隔天去购买,但是后来我和弟弟却改变了主意。我们吵着让父亲带我们去书局买书。最终,我们得逞了,父亲开车载我们去市区的书局。买到了《儿童乐园》,我们兴奋地赶回家。家里的铁栅栏没有关上,车子直接驶进车房,蓦地听到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已经来不及了!车轮从拉琪的身上滚过去。我们慌忙下车,只见车底下拉琪半闭着眼睛,用尽力气仍然要摆动它的尾巴,一边向我们诀别,一边向我们表达它最后的不舍和忠诚,仿佛告诉我们,它没有责怪我们。

是我们的任性害死了拉琪!一个意念怎么就造成无法挽回的遗憾?

拉琪死了,童年破了,《儿童乐园》从此离开了我们的生活。那时候起,我和弟弟都很有默契地,再也不提《儿童乐园》。无忧无虑的日子被重重地掷在地上,我仿佛还来不及反应,便瞬间长大,如同传说中的一夜白头。

拉琪与《儿童乐园》,两个寄寓在我生命中的偶然,稍纵即逝,却又像是烙下的格言,存留在记忆深处,一再提醒我邂逅一切美好的事物不必讶异也无须欢喜,它们或许转瞬间就消失了踪影。

然而,拉琪为它自己,也为我们留下了无法改写的故事。多年之后想起它,凄恻中我发现拉琪短暂的存在,带给我们的却是最美的记忆,只因为它以最纯粹的心灵与我们交会。也因此,大家都不愿意把它遗忘,即便想起时依然会感觉到一阵痛楚!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拉琪并没有死,那毁灭的,只是依附在拉琪这个生命中的形体,身体会朽坏,但拉琪这个生命却占据我的回忆中重要的一隅。

三、此心安处是吾乡

此后,踏着匆匆的人生步履,我让岁月把我的人生切分成大大小小若干部分,分别寄放在不同的城市。于是我在某个城市与陌生的人相遇、认识,相携同行;又在另一个城市与熟悉的人告别、分离,无可奈何地诀别!岁月不断向前逼近,脚步不曾停歇地迎上前去,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会走到岁月的尽头。届时,无论是脚底下踩着的,还是手中握着的;无论是美好的交会,还是圆满的人生,都会来到一个必须归还的限期。期限一到,我是否能洒脱而坦然地将一切奉还?

人生的璀璨与美好在于它不断地变化,跌宕纷呈,并且有一个终点。如此,才有拼搏的意义。拼搏是因为无法带走什么,所以只好争取在有限的时间里留下一点什么,即赶在结束之前达到与完成某个托付,让自己不虚此行。若永远驻足,没有尽头,那么眼前再美丽的景物也不足贵,因为它永远在那里,随手可掇。

我由是渐渐明白,无论到哪里,我都只是一个寄居者。因为我的人生必会在天荒地老之前落幕,世界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世界。

人生如寄。

人生如寄,何以为继?

很喜欢武侠小说里常见的老掉牙情节:武功高强的师父在临终之前将自己的盖世武功传给徒弟,师父死了徒弟替师父完成伟大的使命,然后徒弟再将毕生功力传授徒弟……在困苦危难的时刻,不晓得第几代弟子于是挺身而出,背起重任。回头看人类的历史,民族的兴亡,科技上、医学上、学术上……种种的突破与成就,从来不是一蹴而就的,也从来不是个人的努力与成果。一代人来不及完成的工作,下一代人继续,于是有了传承。传承,使人与人之间,在相同或不同的时空有了亲密无间,一脉相传的关系;其实,这样亲密无间的合作关系,不仅是纵向的传承,也包括横向的合力与接力。有时候和彼岸的同学、朋友聊天,谈起彼此的工作和愿望,发现我们虽然在不同的空间,却为着同样的目标而努力!横向的力量,若是能够渐渐强大起来,或许可以掀起一股浪潮?

我想起幼年时侯伫立在小镇一隅,背对着大海的那个红色胖邮筒。我多年前回去那个地方,它已不在那里了。小镇改了面貌,我不知道多少人还记得曾经有个忠心耿耿的邮筒站在那里。显然,新时代不需要它继续站岗了。那个美丽温柔的少妇也终于盼到了一家团聚,但是团聚是有限期的。数十年之后,白发苍苍的她再次面对与挚爱的丈夫分离的时刻;而曾经远在天涯尽处一座孤岛上寒窗苦读的那位壮志踌躇的青年,他也已经跑完当跑的路了。如果红色邮筒还在那里,当年那个要踮起脚才能投入信件的女孩儿,自信自己的高度已经远远超越了邮筒。但如今,邮筒不知去向,那女孩儿离开这小镇也有很长的一段日子了。

我也没有忘记小镇橘黄色广袤的那片海以及海上那个很有灵性的落日。我曾在千山万水之外与这故乡的落日重逢,她没有为我稍作停留,但我看见她那颗纯粹的初心。那也是我的初心。

人生如寄,惟此心安处是吾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