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时

新华社
新华社

字体大小:

有人唤她的名字,她之所以讶异是因为那低沉而温暖的声音已阔别十年了。

酉正

水煮羊肉的香味渗透空气,胡椒随着热气刺激着鼻腔,与口里微甘的薄荷相混。他望着午后的阳光,咀嚼着的嘴显得不屑与倔强。远处有个身影渐明,上衣鹅黄,下裙碧绿,姿态摇曳但是并不轻佻。她牵着马车缓缓地走向他所在对街的粮铺,根本没有想过回头望,一路走来凝视着她的双眼。可是她微倾的头,似暗示余光里正注意他无礼的直视。

他本想将嚼烂的薄荷吐在地上,但是又止住了。她依旧是背对着他,向店家指示要买的豆子干果,那量足够人吃上半年;他不禁好奇她欲往何处。她的身影纤细但站步稳健,不似娇弱,他在心里挑衅,她因为他的久视而终回眸。店家将装满的布袋搬上马车,她的侧面出现在他的视野中,高挺的鼻子,深邃的眼睛,足以使她在万众之中特别耀眼。

她的目光转向他所在之处,房檐底下他隐身在阴影中,她看到的只是模糊的身形。但在金黄的阳光下,她是多么明晰。如果世上真有一见倾心,他也不信,毕竟历练和苦难已经使心灵长茧。她没有微笑,只是皱了皱眉头,无畏地直视在暗处的他。她头上的簪子金灿夺目,是身份的表征,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她驻足于日晖中,不知是光照耀她身上,还是她自身的光芒。他竟然想象起她笑的模样,不是单纯的美丽,而是戳破心房之后的明媚。

她看向屋檐,只知道他高而矫健因为他片刻回身进屋时,她听不到木板的吱呀声。她不知道为什么他在窥视她,“窥视”可能不精准,因为他很明目张胆。他可能只是一般的“登徒子”,但是他并没有上前搅扰她。他的静默并无潜在威胁,抑或是她并不容易被惊吓。当他观视她进入这个坊间的街道时,她早有察觉。她只想做完手边的事,然后离去。

店家打点她买的东西之际,她窥探到他还在看着她,而且眼神中有笑意。他脸有沧桑,貌似凶狠,应该不随意展颜,是保护自身,也可能生活中也无什么可感到欢愉的。他只是生命中的过客,不足一提,可是她正要离开之际,他又从屋里出来。她执意不再去看,就转身牵着马车准备走了。他倚着墙,头稍往后倾,给予人不可一世之感。

自诩此生无法找到可匹配的人,但如果说以为他在目送她时,眼中渐显落寞,她真的是自大不惭。她不期然地再望向他,是虚荣心作祟吧,还是不想自欺欺人。他有些讪讪地低下头,她竟然也开始羞涩了,心中的悸动无法言喻。她迈开脚步,她知道他还在遥望她渐远的身影,以及那金灿的太阳。

戌时

古庙的残壁上的众神面目已非,她有些无力,瘫坐在东君的脚下。在她的周边尽是绸缎而成的艳丽。没人理会她的惊恐,她在孤独中酝酿对自己的安抚;她必须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做。她不能久留,因为命运陡转而幸存下来,但她已是多余,甚至可能引起主上的不悦。

有人唤她的名字,她之所以讶异是因为那低沉而温暖的声音已阔别十年了。渐明的身影,于黑暗中形成,在这曾是众神的殿宇,他是唯一的灵现了。对他油然而生的不是崇敬,而是感怀和依恋。

那明媚的双眸没有烛光燃照,窗外无月,他只能在想象中凝视,还有她微启的笑容。她一身的华服,令他义愤填膺,主上为保所爱,欲牺牲无辜,她脸上的泪痕不知是惧怕还是庆幸自己的死里逃生。人都说红颜祸水,但是眼前的美丽胜过千夫所指的红颜,又何来祸害?曾记得当年冉冉灯火下的破涕而笑,脸上的淤泥无损欢颜,眸子里尽是喜悦,那时他心里的悸动不可显露,仅有自己的眼神不期然透悉。

他将身上的火折子吹燃,借着微光,她看见他身上的铠甲虽然已经脱去,换成平民装束,但是他脸上的血痕在仓促间没有揩净。在之前的众人的窃语中她听到他的名字和私决奸佞联系在一起;他除去了众矢之的。被奉为英雄的瞬间,以往的经历让他意识到权贵是善变的,他必须逃亡。

就在他拂衣而去之际,转身看到庙门里,出来示众的红颜,竟然是她。周围的莽夫如何见过娇养深宫的人,当然深信不疑。但是他永远不会忘记一路走来牵挂的容颜。就在她回身准备赴死平息众怒时,有人指出要找知情者勘验尸身,她才逃过一劫。本想逃离的他也决意无法抛下她不顾而毅然潜行。

她换上鹅黄碧绿的平常衣裳,趁夜他们从后山走了,远离了血腥和杀戮。周围都没有村庄的迹象,但他们并不在意。他们满足于对方作伴,似乎十年的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他们从未分开过。天南地北,畅所欲言,他仍然能够用他那狡黠的幽默和几乎令人心碎的柔情为她带来微笑。

他们以干瘪的胡麻饼果腹。他生了一堆火,用他的斗篷为她铺了一张床。她躺下,睡了一会儿。她突然醒来,抬头看了看,注视火堆的他。她要求他休息,而她则接班看守,但他摇了摇头。她紧紧依偎着他,继续睡去。火焰只剩冒烟的余烬,随着夜更深沉,他累了,躺在她身边,很快就睡着了。

轮到她守望他了,她观察到他呼吸有规律,这代表他稍作喘息。但他的多年兵戎的本能依旧强烈,他粗声地问了一句话,你又再看我,让她笑了起来。他睁开眼睛,捉住她笑的瞬间,他全然是幸福的。

卯初

天未亮,厨房就传来声响,她从大瓮中舀起昨天蓄好的井水,开始揉团擀面。她的动作不太利落但是还可以胜任。她下盐的时候非常仔细,就是要擀出嚼劲适中的面条。其实屋内的他早已醒了,听着厨房的磕碰铿锵,他很想去帮忙,但按抑住继续躺着听动静。她的身体自去岁就有些不济,大夫看了说是心血亏虚,才会比较无力。她仍然坚持干活儿,他也不想多阻止,让她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估摸她擀面擀得差不多了,他缓缓起身,衣衫早已穿好,走到灶边砍柴。她坐在一旁静静看着他,这本是对她来说简单的活儿,近来有些力不从心。他砍柴时不说话,很专注,可能是军旅生涯习惯的纪律,她也不多言语。砍完柴,他用衣袖揩汗,她也从不啰嗦或递面巾给他。他把柴在炉灶里摆好后,她就吹火折子,准备点火,看着火光点亮她的脸庞,他不住微笑。

她知道他是忆起当年共乘马车,烛光映照她的沉思,当时说的话今日已成生活的点滴,已知天命的她并不凶,端庄有威仪,但是又很慈爱,村里的孩子喜欢和她说话,听她依旧清脆的声音说故事。

她说的故事多受她的旧主熏陶,说的是沧海变成一次桑田,需要经过千万年的时间,可麻姑已经见过三次沧桑变化;向到蓬莱,水又浅于往昔,会时略半。怎可复为陵陆?近日听到这个故事,他就会有些惆怅。又说东海有扶桑,是由两棵大桑树撑起。太阳之灵附体的三足乌鸦,从扶桑驾车升起,天就会蒙蒙亮。此时面条已经煮好,他们就一起吃朝食。

左邻右舍都以为他们姓“闻”,本来不疑有他,但是渐渐的,邻居开始好奇他们来自何处。他十多年前初来乍到就以打铁为生,说以前是军人没有人会有二话。但是她举止样貌本来就不俗,根本不是平常的军妇,很多人开始嘴碎,他们是避祸而来。

虽然他已经过了耳顺之年,她还是有预感会先他而去;即便嘴上不提此想,她还是交代过事情。旧主给的银钱,已经用尽,只剩一只银簪她让他留着为念,她若亡故,还要穿上旧时衣,入殓时还要穿那套鹅黄碧绿的衣裳。他听了许久不语,她托起他阴沉的脸,他无奈地苦笑,再用力地拥住她,不舍得放手。他低头说道,等她一死,他会滴水粒米不沾,再让左邻的小易把他葬在她的墓旁。

她不答应,他看得出她的感伤,立即换了语气,不说那些将来之事。他爱说市井小民的事,像是那日村外有块地,青草郁郁,就有人灵机一动,让牧羊童把羊赶来,很快草地空无,剩下许多羊粪,本来无人问津的荒地成了沃土。那人和儿子向他买了铁锸,翻土弄出了三四十条土垄,把榆树的种子植入土垄,等到来年的秋天,就可以收成榆树枝到柴火市场去卖,再过四年,就可以砍下榆树卖给人建房造车。

他说来年带她去村外看榆树林,再过几年,和那人买木料,他造辆小马车,载她到更远的地方去看山水。她微笑点头,看着他眼中的且喜且悲,她自觉无须多言了。

LIKE我们的官方脸书网页以获取更多新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