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日拜访一位耄耋长者。两人面对面坐在会客室沙发上交谈,室外赤道烈日,室内冷气爽身。谈话中,对方提到一本回忆录。当听说我还没读过却很想一读之后,长者即刻起身让我稍候片刻。他踱步上楼,取来一本厚厚的硬封图书,下楼把它递到我的手里。在电脑上建构这篇文章时,这本书就静静地斜躺在我的书桌上。

近30年前,我应聘来新加坡本地船厂当工程师。在报到工作之后的初始阶段,我跟随一位名叫赞如丁的马来工程师上船实习,他成为我的导师。在了解到马来民族与新加坡的渊源关系之后,我萌发了学习马来语文的念头。工余,我从书店买来一套马来文的有声教程和一本可以放进口袋里的英语及马来文词典用来自学。

数年以后,我离开了船厂,马来文的学习似乎变得有点奢侈,也就没能继续下去。但是那本只有72页薄薄的词典却一直被我留着,偶尔还会拿它出来翻翻。大概十年前左右,我在新加坡文艺协会会所,看见摆放在一个书桌上的一些文友用来相互交流的书籍,其中一本红白封面的词典吸引了我的视线。我拿起字典端详,这是一本修订版华英双解《统一标准马来语词典》,编撰者为:杨贵谊、林清吉、陈妙华。征得工作人员的同意,我收留了这本868页厚的词典。

那回从耄耋长者手中接过的厚书《杨贵谊回忆录——胶童与词典》,由马来西亚南大教育与研究基金会作为研究丛书第一集出版,初版于2006年12月。作者杨贵谊在前言中说明:“我从事马来语文研究工作已长达半个多世纪,但是我从来没想到要写自传或回忆录之类的书来记载自己做过的事。”在作者的阅读经验中,他发觉“许多类似的书是被政治人物当作神化自己在政治角力中的功绩,或者被商业王国里的商贾们用以宣扬个人囊括财富和创造业绩的宣传工具。”

为华马文化交流而写

当马来西亚国民大学马来世界与文明研究院邀请杨贵谊出任特约作者,为拟议中出版的系列丛书写一部回忆录时,他不经考虑就断然表示对此没有兴趣。邀请方代表再三表示这是为了华马文化交流,把华人社会长期以来为马来语文发展所做的贡献让马来同胞知道,以进一步促进各民族的和谐与团结,杨贵谊才被说服,答应撰写这部回忆录。

这部回忆录先是用马来文撰写的,马来文版本于2005年出版,11月吉隆坡举行推介礼的次日,马来亚南洋大学校友会在晚宴上,特别安排仪式表扬杨贵谊。之后,马来西亚南大教育与研究基金会特设出版工作委员会,协助杨贵谊以马来文版回忆录的内容为蓝本,经添补后修撰成华文版出版。

仔细阅读这本杨贵谊本人撰写的回忆录,我看见了一个普通人的一生为了民族语文的发展而付出的艰苦历程;通过杨贵谊个人充满韧性的坚毅与努力,看见了华族对本地马来语文事业的贡献;更从杨贵谊具有时代意义的精神,看见了一个南大生所走过的曲折艰辛的人生道路。

时代如滚滚洪流一路向前,后浪掩盖前浪。作为新马社会的后来人,怎样去阅读本地从殖民地时期,转而到自治和独立年代的历史,认读过去却又能避开自己先入为主的观念,在正确拿捏认读历史的分寸时,怎样既避免产生事实硬伤,又不会造成情感软肋,实在是需要进行大量阅读与思考的脑力工作。毫无疑问地,通过仔细研读过来人的书写,对照不同当事人对过往的叙述,可以起到剥茧抽丝、去伪存真的作用。 而《杨贵谊回忆录—胶童与词典》一书正是这样的一部著作。

《杨贵谊回忆录——胶童与词典》华文版共分七章。第一章“出身背景”,首先叙述了作者的出生地笨珍与家庭情况,以及战前及沦陷时期与马来人共同生活的场景。小学毕业后,作者前来新加坡上中学,在华侨中学被前来搜查的警察与其他同学一起带走,关进监牢。随后,作者又被移交关在新山的集中营。然后,作者被迫回到老家,接受限制居留,不得前往新加坡。就在自家的店里帮父母捧咖啡、洗碗碟、扫地抹桌子的当儿,作者萌发了学马来语的灵感。之后,他移居新山,谋求出路,开始拜师苦学马来文。

第二章“发展岁月”,追述了作者进入新创立的南洋大学深造的历史情景,以及在南大学习时期的学生活动与跟马来语文运动的相关事件。作为南大第一届学生毕业后,作者通过考试和面试,进入《南洋商报》当一名新闻记者。就在顺利地通过三个月的记者试用期之后不久,作者却毅然辞去记者的工作,自费前往国立印度尼西亚大学修读印尼语文系。在新加坡驻印尼大使馆办理签证时,作者被使馆官员告知,他是马来亚第一个非马来人到印尼留学。

第三章“服务生涯”,描述了作者在1962年学成归来新加坡后,被南洋大学聘为现代语言学系马来文讲师,重新投入南大怀抱,用自己学得的马来语文知识来服务社会。可是好景不长,1963年8月31日,大马来西亚联邦计划正式宣布实施,印尼同马来西亚两国关系进入对抗状态。于此同时,新加坡政治局势阴云密布,政府开始采取行动改组南大,南大校园风暴陡起。1964年学年结束后,作者教职聘书未得到续约,杨贵谊愤慨地离开了母校校园。

树胶公会像是“提供长期奖学金”

第四章“百折不饶”。陷入失业困境的作者,在1965年接连遭受了三次被拒担任马来文教师的滑铁卢。首先是新加坡中华总商会马来文补习班教员,其次是私立国语专科学校导师,再次是义安学院马来文兼职讲师。1966年年中,经一位南大挚友介绍,杨贵谊踏进了当时设在丝丝街战前建筑物楼上的树胶公会会所,担任秘书工作。在这位子上,他一呆就是三十多年,直到1999年退休。在其任职期间,杨贵谊继续马来语文学术研究、编写马来词典。他的太太陈妙华曾经以羡慕的语气,开玩笑地说,树胶公会简直是提供了一份长期奖学金,让他在那里能专心做研究、搞文化和编词典。

第五章“柳暗花明”,第六章“词典编撰”,第七章“藏书爱好”,分别叙述了作者撰写本回忆录的原由,悠悠50年编篡词典的经历,以及作者自己有关马来语言书籍的收藏经验。最后,作者在结语一节中回顾自己前半生的颠簸,与人生第二部分的努力自学,以及他在树胶公会打工的同时,以兼顾的方式来实现自己的夙愿。杨贵谊写道:“现在回想我过去半个多世纪的生活,我敢肯定地说:我并没有浪费我的精力和时间,我没有被制伏、没有像他们想看到的那样一事无成。相反的,我坚决地抗拒了那些无理的打压。在多方面仁人君子的支持和鼓励下,最终取得了一定的成就。这是令我感到安慰和自豪的!”

这是一部通过个人视角,以马来语言这一文化事业为中心,展开陈述的历史回忆录。其中的观察是作者自己的,也是客观可信,具有代表性的。撇开部分关乎个人私交恩怨的细节描写,有关新加坡华人学习用马来文词典的编纂与出版部分,为史实研究提供了大量的第一手资料。无论是在学术上,还是在普及意义上,这部个人回忆录都是一部研究和了解新加坡当代史不可或缺的文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