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雷读病备忘录

圭无人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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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若死亡是生死两点一线绕不过的终点,那么谁也无法逃避这条必经之路。

时间流逝的目的只有一个:让感觉和思想稳定下来,成熟起来,摆脱一切急躁或者须臾的偶然变化。——卡尔维诺(《给下一轮太平盛世的备忘录》)

农历大暑隔天的清晨,也就是刚过去的那个星期天早上,和“奥密病毒”激战了十天之后,我终于能比较娴熟地掌握“病读学”了,并且察觉自己终能彻底摆脱一种“大病骤来”的忧心烦躁。放松心情之后,顿感自己在生命最后的旅程上,尚能在黑夜里倾听自己每一口吐纳的声息,静观体温和咳嗽 的升降起落,偶尔还能听到窗外天边的远雷,恣意狂傲的撞击苍穹与人世,未尝不也是一种无憾无悔的感悟。我深知,即使愿意毫无条件的与病毒“握手言和”,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肯定还是躲闪不了可能碰触和感染病毒的机遇。这么说来,还是小鸟温润卑微的翅翼,更加自在轻盈,更能亲近蓝天绿地。

不禁想起写过日本家喻户晓童谣《大象》的作者窗道雄(Mado Michio)。他本名石田道雄,亦是国际安徒生奖的得主,在他百岁前夕,NHK曾为他制作了一个特别节目。节目中有一名高中女生问老先生:“幸福是什么?”道雄先生以坚定不移的口吻,不疾不徐地说:“自己活着的现在——能够肯定地看待这个现在的人是幸福的。但不是只有人类幸福就好,因为所有的生物也都活着呢。怀着感谢他们的心情生活,不仅自己,其他的万物,也都能幸福。我想,这就是幸福吧?”

诗人谷川俊太郎在《一个人生活》一书中,介绍了道雄先生一首叫《小鸟》(Kotori)的诗,“空中的/水滴?歌声的/花蕾?若我用眼睛的话/可以抚摸它们吗?”读来令人沉吟不已,反复咀嚼。

是的,看到周遭生机勃勃的万物,我们总是双眼紧盯不放,甚至忍不住想伸手去触摸,忘了越是宜人眼目的事物,越该保持一定的距离才能产生美感,也才能感知和感受它们隽永的存在,这也算是对天地万物的一种尊重和包容吧?据说,当年东京美术馆向巴黎罗浮宫美术馆借租到一些名画展出,包括达文西的名作《蒙娜丽莎》,引来万人空巷,大排长龙。每名观众只能在画前逗留匆匆的20秒钟。结果真有观众携带放大镜,想借助于它的特殊效果,把《蒙娜丽莎》嘴角的微笑,看个一清二楚。最终却除了那斑剥的裂痕外,什么也没看清楚!如此想来,我或是过度运用眼睛和鼻子,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抚摸或接触过冠状病毒吧?嗯,显微镜下那呈球形的花冠,以及包膜之上满布犹如日冕的棘突,也确实鲜艳夺目得令人不寒而栗!

我甚至想,设若死亡是生死两点一线绕不过的终点,那么谁也无法逃避这条必经之路。既然如此,何不干脆摒弃生死攸关这个虚无命题,把一路上可能延伸出来的枝枝节节,一笔勾销,就当它如大自然里一年到头必有的风雨雷电那样,释然存照于心就好。然后,学习老树的沉思入定,聆听花草的溟蒙飘零,以及闷雷的欲罢不能。也许,病愈之后,还可以写一篇自我调侃的《病读备忘录》,以备将来某一天失智时,至少还能给至亲至爱留下一份无足挂齿、无须注释的手记。只须启动电脑,轻轻点击我的文档,备忘录里的胡思乱想、胡言乱语,应该不会像疫苗那样,有所谓的过时之虞吧?换言之,在同意进入和病毒同存共处的阶段后,坦然接受“病犹可读”“苗可追加”,以及已有两名幼童因冠病引发肺炎去世的现实,即便因此,也曾潸然泪下涂写了几行诗句,这莫非也是为了存活奋起的情非得已,但个中的确也蕴含我重新审视周遭日渐冷漠的温度。

如此一想,愈发觉得“奥密病毒”再如何“奥秘”,还不至于像一场打了接近半年的俄乌战争,总是让人频频掉进“实战误读”的陷阱。哦,我想说的是,前一天我们刚从报章上读到“俄乌签字恢复谷物出口,国际粮食危机数周内有望缓解”的标题,过两天却又出现“粮食出口协议签署后,俄军再袭敖德薩港口”“乌克兰2000万公吨谷粮要运出港口挑战重重”的最新报道。毋庸置疑的是,谁都无法推翻或掩盖战火还在黑海周边港口狂烧不已,平民百姓被炸死的事实!嗯,人类既摆脱不了刚愎自用、杀人自虐的战争魔咒,也无法一劳永逸的把各种病毒,彻底消灭殆尽,最后当然只能选择“自我隔离”了。哦,我想说的是,那种失去反思冥想的能力,坠入是非错乱的“自我隔离”!

窗外,有快乐无忧的清脆鸟鸣,追着得意的阳光啁啾不停。偶尔传来阵阵去而复返的远雷,隆隆声中滚过了渺远的天际,执拗不屈地想撕开乌云裹挟的层层面纱。兴许,阵阵激愤的远雷,亦是来自那逐渐被人遗忘的黑海之滨。那我必须提醒自己,纵使大家或已陷入“新闻疲劳”的状态,但任何瞬间的逼视和反思,仍有助于我那日趋模糊的思路,通过语言文字的锤凿与磨砺,就能践行一种自我隔离中的“知行合一”。于是乎,大自然任何景观的惊悚变异,比如从2010年以来,格陵兰冰山融冰的范围和速度已变得更广更快;人心与人性中难以耙梳揭露的灰暗界面或截面,比如美国与日俱增的枪杀无辜和中国河北的唐山打人事件,就有可能借由文学的书写和创造,激发人们的反思和探究。我想起晚年的苏辙,他或无兄长东坡先生的声名响亮,定居颍川后的他自号“颍滨遗老”,终日读书著述,默坐参禅,谢绝宾客,绝口不谈时事。对于后辈今人来说,这倒是有几分砥砺戏谑之效(之笑?)。

但我还是颇为激赏他写的那首《仲夏始雷》,诗云:“阳气溟蒙九地来,经春涉夏始闻雷。麦禾此去或可望,桃李向来谁使开。号令迍邅人共怪,阴阳颠倒物应猜。一声震荡虽惊耳,遍地妖氛未易回。”感念感谢苏老诗作展现的睿智鞭辟,尤其是最后的两句,更让我深获启迪,深有感触。在尝试“读病”和“病读”的日子里,所幸我并未受到过度的惊吓和疏离,尚能笃定自愈地浸淫在文字的海洋里,没有和文思泉涌的古今中外的先辈们,完全断绝隔离。我甚至想,大海之上,那些颠簸起伏的船只,尽管体量大小各异,可是一旦拉链起锚,船头总会剪开排空的浊浪,勇往直前。于是,另一个日落月升,另一幕繁星满天,就会如我倾心翻开的书页、点击的画面,点点滴滴,尽在心头翻涌澎湃。

前几天,那一场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让许多人喜上眉梢,再加上今早的这一阵骤雨,阳光似乎变得比较温柔敦厚,不再像过去的几个月里,总是想独霸天下。但烈日终究无视于那仅存的几条冰川雪原,以及干涸若竭的江河溪流,甚至对委顿不堪的一草一木,也要御风跨境的炽热狂燃、霸凌无忌。尽管很多人对难得的暴雨心存感激,但我仍无法相信17世纪的詹姆斯·乌雪(James Ussher)在《乌雪年表》(Ussher chronology)里所说的,世界乃创造于公元前4004年10月23日礼拜天早上。哦,其实我更关注的是,教宗方济各抵达加拿大后,将展开为期六天的访问,并对加拿大教会寄宿学校曾虐待原住民儿童事件,公开道歉。

对于生于爱尔兰都柏林,13岁进入都柏林三一学院,17岁获学士,20岁获硕士,曾担任爱尔兰教会阿玛(Armagh)教区大主教,兼任全爱尔兰天主教会的乌雪大主教,还有勇于直抒己见,敢于公开道歉的天主教教宗方济各,我都是心存敬意的。我猜想,即便是宗教家、哲学家、文学家,或者是当今之世的伟人贤士,他们或也会有惶然踟蹰、举棋不定的一刻吧?日前和杭州友人聊起报载南京玄奘寺里,竟然供奉着日本二战战犯的长生牌位,我们都感叹真是不可思议。但这世上,就是有许多不可思议的人和事,他们有的披着华美金灿的神圣外衣,有的捧着一册精雕细琢的古典经文,神采飞扬得让人为之迷惘神驰。然则,伊塔罗·卡尔维诺在《给下一轮太平盛世的备忘录》里的那句名言,似乎更值得让人掩卷沉思,他说:“时间流逝的目的只有一个:让感觉和思想稳定下来,成熟起来,摆脱一切急躁或者须臾的偶然变化。”

在《备忘录》的第三章里,卡尔维诺对“精准/确切”(exactness)作了颇为精彩的论述。他还毫不讳言地指出:“人们最独特的天赋才能——运用语言的能力,目前已遭受到一种瘟疫的感染和袭击,这种疾病显示出来的症状是:丧失了认知和临即感,变成一种无意识的自动化反应,倾向于将一切表达化约为最一般化、不具个人特色,而抽象的公式化,冲淡了意义,钝化了表现的锋芒,熄灭了文字和新状况碰撞所迸放的火花。”最后他甚至坦然宣告:“文学,很可能只有文学,才能创造和产生抗体,抵御这种语言的瘟疫。”可惜的是,1985年的9月当他准备动身前往美国哈佛大学发表“诺顿演说”(Charles Eliot Norton Lectures)的前夕,却不幸因罹患脑溢血而与世长辞。

如此想来,在确认感染病毒的日子里,不管是瞅着手机屏幕或捧读一册书籍,都得仰赖语言文字的绵密交错,追随作者文思的徜徉不辍,喜欢阅读的你和我,才可能处变不惊地打造出一条“病读之路”。如果我们同意卡尔维诺的看法:“语词是对事物的永恒追求,是对事物无限多样性的永无止境的顺应。”那么,我是否可以更大胆的遐想或臆测,再奥秘多变的病毒,即便序号已由BA1、BA2,换成BA4、BA5,再变为BA2.75,抑或是已被列为全球突发公卫事件的猴痘疫情,我们确实必须通过语言文字的咀嚼、反思、碰撞和联想,才能体会到生命中这不得不承受的一种“沉重的轻盈”。这近乎虔诚又沉潜的“反思”和“反刍”,并非僵化自虐的踌躇与迷思。翻开书页,语言文字就如飞鸟的翅翼,给“病读”带来了心智轻盈的提升,也让我明了并逼视个体身心所承受的痛楚,未尝不也是“奥密病毒”还未“成熟起来”的一个必然表征,而自娱自愈的“病读”与“读病”,兴许就是最好的精神疗愈。

诚然,自疫情暴发以来,病毒好像摆脱不了一脉相承的“急躁变化”,而我辈在跨入21世纪后的不足22年里,正咎由自取地面对许多早知必然到来的难题,如环境污染、气候剧变、冰山融化、海平面上升等等。除了病毒的反复变异,以及物种的濒危灭绝,还有天气的极端恶劣,它们所涉及的范畴已不再是一个个“可能存在的危机”,而是飞跃成为一个个“危机无限的可能”。记得卡尔维诺在《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的前言里,回应文学评论家安杰·罗威廉(Angelo Guglielmi)的一篇评论时,曾感慨的说:“这个世界其实岌岌可危,不稳定,支离破碎。”

是的,我们面对的应该是个岌岌可危的“新世界”,就像他那本奇葩独具的《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那样,结构谋篇、行文脉络、首尾断离,看似“未完”之作,却更像是一种“中断的完结”。或许,就如他自己所说的,“是‘已完结但结局无从得知或看不见’”。他认为,他这句话既可以从字面来看,也可以视为一个隐喻,他想说的,意思大概可以总结为:“我们活在一个故事有开头没结尾的世界里。”

设若果真如此,那选择在病中,静静地朗读狄金生的诗作《没有巡洋舰像书卷》,也许是最佳的选择,而且也不足为奇。 她是这么写的:

没有巡洋舰像书卷

领我们航向遥远的国土

也无骏马像书页

跳跃奔腾的诗篇……

最穷的人亦可做此遨游与穿越……

不用负担过路费

承载人之灵魂的战车

是如此的俭朴

哦,我猜想,没有人会乐意向病毒缴付过路费吧?因此,在确诊感染的日子里,若尚能开机和捧读,听远雷终于退到那条最遥远的公路上,堪称不幸中的大幸。但愿下次万一又确诊了,我还能保有一分清朗的心思,再写一篇全新的《备忘录》。至于确切精准的题目与内容,也许就如昨日傍晚我踏出家门后,路上偶然看到的天边晚霞,总能千变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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